这是野原光头一回来到这里,船上的阅览室,天知道船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房间。
也许是为那些想躲开甲板喧嚣的人留的避风港——毕竟总有人不爱泳池派对的热闹,更愿意在翻页声里,让海浪的摇晃变成最温柔的背景音。
野原光缓缓坐下,他已经许久没有这样让自己沉浸在一片没有催促的安静里了。指尖划过冰凉的木桌边缘,好像都被这房间里的旧书香气轻轻裹住,暂时松了些劲儿。
当一个人知道的越多,他就会越发意识到自己的无知。野原光正是如此,他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知识的海洋中,却找不到方向。在这种迷茫的状态下,他随手拿起一本诗集,甚至没有去看目录,只是想随意地翻开其中一页。
这本诗集看起来应该是兔子国出品的,从它封面的汉语便能窥见一二。
野原光原本以为这样一本书的封面蒙着细尘,原本鲜亮的颜色会褪得发暗,边角被潮气浸得微微发卷、泛着灰黄;书脊的胶老化开裂,轻轻一碰就有细碎的纸屑往下掉,几页松动的纸页半露在外,像要脱离装订的束缚。
现在的人已经很少读纸质书籍了。
但指尖触到封面时,野原光却愣了一下——没有想象中的细尘,深绿色封皮被擦得泛着柔和的光泽,边角虽有磨损,却被人用同色系的细布细细包了边,针脚沿着边缘走得整整齐齐;
书脊处非但没有开裂,反而能摸到一层极薄的透明胶膜,牢牢护住了老化的胶层,连原本该松动的书页,都服帖地贴在书脊上,轻轻翻动时只发出温润的“沙沙”声,没有半片纸屑掉落。
他凑近闻了闻,旧书特有的纸浆味里,混着淡淡的檀香,像是常被人拿在手里摩挲,又或是存放在铺了香樟木的柜子里。
翻到扉页,还看见右上角贴着张小小的素色便签,用清秀的汉字写着:“海风大时,记得把舷窗关小些,纸页怕潮。”
字迹带着暖意,让这本本该蒙尘的旧诗集,反倒像被人精心呵护着的珍宝,藏着不为人知的温柔。
这本曾蒙尘的旧书,此刻像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力。
野原光小心翼翼地翻开一页,这不仅是对书籍的爱护,还有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守护者”的敬意——毕竟能把一本旧诗集照料得这样妥帖,定是一位温柔的人。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余光中的《乡愁》读来总是让人鼻尖发紧,
前世的野原光仅仅只是同情作者与母亲离别的痛苦和海峡分隔两岸,身为孩子却有家不能回的惆怅。
可如今身处不同世界,手里攥着这本被温柔守护的诗集,读到最后“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眼眶竟不受控地发潮。
时间,空间上的阻隔,尚且可以用思念慢慢丈量,向他人轻轻诉说,可这跨越生死与世界的距离,却连一句“想家”都找不到投递的方向。
作为一个有着兔子国人的灵魂,而现在却是霓虹人的野原光,这份跨越国籍的乡愁更像一团没着没落的棉絮——既没法像纯粹的兔子国人那样,对着故乡的方向轻易说“回”,也没法像土生土长的霓虹人那样,把“家”锚定在当下的土地。
此时的野原光就像孤魂野鬼,在两个国籍的缝隙里飘着——握着霓虹的身份证明,却揣着兔子国人的乡愁;
活在当下的世界,却总被父母的故土记忆牵扯。他把脸贴在诗集封面,能摸到细布包边的温度,却摸不到“故乡”该有的轮廓,想对着某个方向说句“我想你们了”,却不知道该望向海的哪一边。
前世的父亲是一个惜字如金的人,或许是小时候贫穷的经历让他习惯把情绪藏在沉默里。只顾把赚钱作为第一要务,应该是吃够了没钱的苦,最爱吃的是红薯饭。
母亲把温柔都揉进了日常的细碎里,不管有什么问题出现,有什么东西丢失,一找她准能给你答案,再不济也能有个章程出来。
两人都是农村出身。
父亲兄弟妹三个,父亲是家中的老大,母亲则是家中四个中最小的那个,两个人的结婚完全是出于意外,认识还没有一个月就结婚了。此时的两人都不年轻了,父亲年近而立,母亲也二十六七了。两人结婚的时候甚至只有一床棉被。
人们常说结婚以后日子就好多了,可日子并没有好过多少,身为婆婆的奶奶对母亲总带着几分挑剔——嫌她说话带着外乡口音,嫌她做的饭菜不合家里口味,连母亲连夜给父亲缝补的工装,奶奶都要念叨一句“针脚不够密”。
而这些都只不过是野原光从母亲那听来的冰山一角。
最严重的是来自婶婶也就是父亲弟弟妻子的排挤——总在奶奶面前说母亲“外乡人的心不扎根”,把家里的酱油瓶放错位置都能被她说成“故意糟践东西”。
“如果第一胎是男孩,我们就继续过,如果第一胎是女孩,我们就离婚。”这是母亲在确认怀孕过后,对父亲说的话。
父亲沉默着——夹在中间的他左右为难,一边是生养自己的母亲和血脉相连的弟弟一家,一边是怀着孩子、独自承受委屈的妻子。
他只能去工作,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一切。
或许苦难之后还有微光存在,那一天,他出生了,是男孩!
在这之后婆婆对妈妈的态度尽管仍然称不上好,但也还能说得过去,至少日子不像以前难过,而婶婶也收起了恶意,至少是表面的。
他们这个小家也没有随风吹散,而是顽强地生存下来了,后来还多了三个妹妹。
生活总算在呈上升水平了,但父亲和母亲之间的爱意却很少,更多是搭伙过日子,没有甜言蜜语,却藏在日复一日的默契里——父亲会记得母亲爱吃的腌萝卜,每次赶集都多买半斤;母亲也会摸清父亲的作息,总在他收工前把红薯饭温在灶上。
尽管野原光称自己不是虚无主义者,但这段真实的经历,留存的记忆却令他难以忘怀。
不是其中的苦难有多深刻,而是在往日生活中攒下来的一点幸福:是父亲赶集时揣在怀里、怕冻着的半袋腌萝卜,是母亲温在灶上、永远热乎的红薯饭,是妹妹们吵着要的零食。
这些东西虽然普通到不值一提,却像冬日里晒过太阳的棉被,裹着细碎又实在的暖意。
“在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