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过城头,李震按住腰间佩剑,眯眼望向远方。暮色四合,天际线被高句丽军营的篝火点缀得如同星河倒坠,只是这星河中潜藏着无数利刃与杀机。
“第七日了。”副将张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沙哑。
李震没有回头,手指无意识地在剑柄上摩挲。城墙下的高句丽军营井然有序,炊烟袅袅,甚至能听见远处隐约传来的歌声。这不是围城该有的景象——没有疯狂的进攻,没有声嘶力竭的呐喊,只有一种近乎悠闲的等待。
“他们在等什么?”张玮问道,声音里压抑着不安。
李震终于转身,铠甲在夕阳余晖中泛着冷光。“他们在等我们饿死。”
幽州城作为唐军东征的大后方,本应粮草充足。然而高句丽人不知何时潜伏了一支大军在附近山谷,待李世民主力远赴前线后,如鬼魅般突然出现,切断了所有粮道。如今城中储粮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粮官今早又来催问,”张玮低声道,“若再无补给,全军粮饷只能支撑半月。”
“百姓家中余粮可统计完毕?”
“正在征缴,但...”张玮欲言又止。
李震明白他的顾虑。强行征粮必失民心,但若是饿死了守军,幽州城破不过是时间问题。这位年仅二十二岁的小将军第一次感受到肩上担子的重量。他虽为名将李积之子,自幼随父习兵法、练武艺,却从未真正独当一面。父亲随陛下东征前,只留下一句话:“守幽州如守国门,城在人在。”
“传令下去,从明日开始,士卒口粮减两成,军官减三成。”李震的声音平静得不似年轻人,“我减五成。”
张玮愕然抬头:“将军,这...”
“执行命令。”李震转身继续望向城外,“再去请崔长史来见我。”
崔明远是幽州长史,年过五旬,在这座城里经营多年,对民情政务了如指掌。他到来时已是灯火初上,城头火把在夜风中明灭不定,照得他脸上的皱纹愈发深邃。
“将军召见,不知有何要事?”崔明远行礼问道。
李震屏退左右,只留二人在城楼中。“长史大人,我要听实话。若全力节流,城中粮草能撑多久?”
崔明远沉吟片刻,伸出三根手指:“最多三十日。这还是在没有意外的情况下。”
“若征用民粮呢?”
“可延十日,但恐生内乱。”崔明远直视李震,“将军,幽州百姓忠君爱国,但饿肚子的百姓是顾不上忠义的。”
李震走到城楼窗边,望向城内星星点点的灯火。“长史可知高句丽人为何围而不攻?”
“老臣愚见,其一,强攻损失必大;其二,他们在等我们自乱阵脚;其三...”崔明远顿了顿,“或许他们在等别处的消息。”
“陛下那边。”李震轻声道。
崔明远点头:“若前线战事不利,幽州便是孤城一座。若前线得胜,回师救援也需要时间。高句丽人这是在下一盘大棋,将军。”
夜深了,李震却毫无睡意。他带着亲兵沿城墙巡视,脚步声在寂静的夜中格外清晰。守城士兵依然挺立,但已有疲态。见到将军巡夜,他们慌忙振作精神。
“今日可有什么异常?”李震问一名哨兵。
“回将军,一切如常。”年轻士兵声音洪亮,但眼底有掩饰不住的忧虑。
李震拍拍他的肩:“辛苦你了。家乡在何处?”
“回将军,陇西。”
“想家吗?”
士兵犹豫片刻,老实回答:“想。”
李震笑了笑:“等打退了高句丽人,我准你探亲假。”
士兵脸上绽放出光彩:“谢将军!”
继续前行后,亲兵队长低声道:“将军何必许空诺?若是...”
“若是什么?”李震打断他,“若是守不住?若守不住,我们都无颜见陇西父老。”
巡至西城时,李震忽然停下脚步。“听见什么没有?”
亲兵们侧耳倾听,只有风声和远处敌营隐约的马嘶。
“水声。”李震走向内侧城墙,俯身向下望去。幽州城西有水道穿城而过,本是城中水源之一,如今水位似乎有所下降。
“派人去看看水道是否异常。”李震命令道,心中升起不祥预感。
果然,半个时辰后回报,城外水源已被高句丽人暗中改道,如今只剩浅浅细流。
“他们在断我们的水粮。”张玮得知后脸色发白,“好毒的计算!”
李震反而冷静下来:“传令,即日起严格控制用水,优先保证将士和百姓饮用。所有取水处加派双岗守卫,防止投毒。”
回到将军府已是三更天,李震却召来了军中匠人。
“有一种器械,可否制作?”李震在沙地上画出图形,“类似投石车,但更小,可移动,能投掷的不是巨石,而是火球或消息。”
老匠人研究良久:“将军,此类小车可制,但射程不及大型投石车,且精度不足。”
“无妨,只要能投出城去即可。”李震眼中闪着光,“我们要让高句丽人知道,幽州不是孤城。”
三日过去,高句丽人依然没有进攻的迹象,但这种平静比疯狂的攻势更令人窒息。李震减食的命令已执行全军,他自己更是每日只进两餐,每餐不过一碗稀粥和少许干粮。
这日清晨,李震正在校场观看士兵操练,忽然东城传来警钟声。
“高句丽人有动静!”传令兵飞奔而来。
李震快步登上东城楼,只见高句丽军营中驶出数十辆粮车,正缓缓从城外三里处经过。车上粮袋堆得如山高,甚至有几袋似乎没有扎紧,金黄的粟米洒落在地。
“挑衅!”张玮怒道,“他们在向我们炫耀粮草充足!”
更令人气愤的是,高句丽士兵似乎毫不在意那些洒落的粮食,任由车马碾过。
李震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忽然问道:“我们的弩箭最远能射多少?”
“最强弩可达四百步,但那些粮车至少在千步之外。”
李震沉默片刻,忽然冷笑:“他们是故意气我们的。传令下去,今日守城将士加餐,每人多给一张饼。”
“将军,我们的粮...”
“从我的份额里扣。”李震转身看向众将,“士气比粮食更重要。不能让敌人看穿我们的困境。”
当夜,李震秘密召集心腹。“需要派人出城求援。”
众人面面相觑。高句丽人围得铁桶一般,飞鸟难渡,如何出得去?
“不是往东去找陛下,”李震道,“而是往西去涿州。那里应该还有三千守军,若能来援,或可解围。”
“可是将军,高句丽人防守严密,如何出得去?”
李震走到城防图前,指向西北角:“这里有一条废弃水道,通往城外五里处的河谷。高句丽人未必知道。”
崔明远皱眉道:“将军,此道多年不用,是否畅通尚未可知。且即便出得城去,如何突破重围?”
“我会派三队人马从不同方向佯攻,吸引注意。选十名精干之士趁夜从水道出城,成功与否,在此一举。”
子时,月隐星稀,正是夜行好时机。李震亲自送十名勇士来到西北水道入口。石门开启时,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记住,出城后分散行动,哪怕只有一人到达涿州,便是成功。”李震为每人斟上一碗酒,“幽州存亡,系于诸位身上。”
十人饮尽碗中酒,毅然步入黑暗的通道。石门缓缓闭合时,李震在心中默祷,希望这些人中至少有一个能突破重围。
第四天黎明前,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了浅眠的李震。
“将军!水道那边...”亲兵脸色惨白。
李震心中一沉,披衣直奔西北角。只见晨雾中,十具尸体整齐地排放在城门外,每人身上都插着一支高句丽特有的翎羽箭。
城头上钉着一封帛书,用汉字工整地写着:
“幽州已如瓮中之鳖,勿做无谓挣扎。降者免死。”
李震握紧拳头,指甲深陷掌心。他看着那些勇士苍白的面容,忽然拔出佩剑,斩下战袍一角。
“我李震在此立誓,必让高句丽人血债血偿!”他的声音冷如寒铁,“传令全军,即日起,我与幽州共存亡!”
朝阳初升,照在城头唐旗上,那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在回应将军的誓言。
而远处,高句丽军营中,一名将领模样的人正远远望着幽州城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困兽之斗,最为惨烈,也最为短暂。”他轻声对副将道,“让我们看看,这位小将军能坚持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