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一边。天地间最后一丝光亮被厚重的暮云吞噬,空气粘稠得如同化不开的蜜,闷得人喘不过气。
没有风,只有山海关巍峨的剪影沉默地压在大地尽头,城头上初燃的火把,在潮湿的空气中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晕,仿佛挣扎不息的魂灵。
远方,滚过一阵低沉的雷鸣,不是来自天际,而是来自关内——那是数万大军集结、甲胄摩擦、战马低嘶汇成的闷响,预示着一场风暴的即将倾泻。
关门未开,但阴影之中,已有涓涓细流渗出。
他们人数不多,三五成群,马蹄皆用厚布包裹,銮铃尽卸,像幽灵般滑入关外那片无边的黑暗。在这股无声的暗流里,一支十一人的小队,如同头狼引领的狼群,行动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与警惕。
为首者,便是吴战。
面容算不得英武,颧骨高耸,下颌线条如刀削般硬朗,长期的军旅生涯在他眉宇间刻下了深深的倦痕,但那双眼睛,在昏暗中却亮得慑人,像浸在寒潭里的黑曜石,冷静地扫视着前方每一寸土地、每一处可疑的摇曳草影。
他身上的号衣与寻常士卒无异,甚至更加陈旧,洗得发白的衣襟上带着难以洗净的淡淡血渍与汗渍。唯有腰间那柄工兵铲,外形古朴,铲柄泛出一种深沉的乌光,这也是百战甲根据吴战的所想故意如此,低调中透露着一丝怪异,只不过身边的兄弟早就见怪不怪了。
他身后的十人,高矮胖瘦不一,装备也略显杂乱,并非标准的唐军制式。有背着巨大弓囊的瘦高个,手指关节粗大;有腰缠飞爪、短刃的矮壮汉子,步履沉稳;还有一人,面上带着一道狰狞的疤痕,从额角直划到下颌,沉默得像块石头。他们彼此间没有交谈,仅凭手势和眼神交流,动作默契,显然已是历经生死的老搭档。
这便是“幽影小队”,大军最敏锐的触角与最暗处的匕首,就连张文他们也是完全听从吴战的安排,弄的他哭笑不得,好在大家彼此间早就是生死兄弟,根本就不存在上下级所属差异。
吴战抬起右手,握拳,整个小队瞬间停下,如同融入夜色的雕像,他侧耳倾听,除了恼人的虫鸣和远处隐约的闷雷,似乎并无异常。但他眉头却微微蹙起,一种常年游走于生死边缘养成的直觉,让他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太安静了,连虫鸣都带着一种诡异的节奏。
“头儿,怎么了?”身后那矮壮汉子压低声音问,他是队副宋涛,短刃在怀,心思依旧颇为细腻。
吴战没有立刻回答,目光投向左侧一片黑黢黢的灌木丛。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惊起了几只夜鸟,扑棱着翅膀飞走,但动静太小,小到几乎被忽略。他深吸一口粘稠的空气,舌尖仿佛尝到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同于中原草木的腥甜气。
是错觉,还是?……
“无事。”吴战最终吐出两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加快脚步,天亮前必须抵达‘鬼见愁’隘口。”他不能因为一丝疑虑就耽搁行程,斥候的任务,就是在未知与危险中蹚出一条可供大军通行的路。
小队再次无声前行,速度更快了几分。每个人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因为他们相信吴战的直觉,这种直觉曾无数次将他们从鬼门关拉回。吴战自己心中也萦绕着那丝不安。
出征前,军中那位曾游历过辽东的老书吏私下找他,絮叨着关外之地多诡谲,除了悍勇的高句丽士卒,还有隐匿于山林湖泊的古老传说,以及一些信奉萨满、行事诡秘的部落。
“自在王……”老书吏当时用浑浊的眼睛看着他,带着几分敬畏,几分担忧,“你这名号,在关外,未必是福啊。”
“自在王”,这是朝廷册封,也是军中同袍因其作战不拘一格、常于绝境中寻得一线生机而私下里叫的名号。吴战从未在意,此刻却莫名想起老书吏的话。他甩甩头,将这些杂念驱散,眼下,只有脚下的路和前方的敌情才是真实的。
他们穿过一片低矮的丘陵,脚下的土地渐渐变得泥泞。前几日的雨水积攒在洼地里,在闷热的夜晚蒸腾起薄薄的雾气,让视线变得更加模糊。
突然,前方探路的瘦高个斥候——名叫马在岭的神射手——猛地蹲下身,打出警戒的手势。
众人立刻伏低身形。
吴战悄无声息地潜到马在岭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前方不远处的泥泞中,似乎有东西在反射着微弱的夜光。那是一小片被践踏得不成样子的草丛,几块碎石被刻意摆成了一个奇怪的符号,像是一只扭曲的眼睛,旁边,还散落着几片深色的、似乎是羽毛的碎片,以及几滴早已干涸发黑的污渍。
吴战蹲下身,用手指沾了点污渍凑到鼻尖,一股极淡的腥臭味传来。不是牲畜的血,更像是……他眼神一凝。再看那碎石摆成的符号,绝非唐军联络标记,也不像高句丽军队常用的暗号,透着一股原始而诡异的意味。
“是‘渡鸦’的标记?”张文凑过来,低声猜测。
军中传闻,高句丽军中有一支神秘的斥候队伍,号称“渡鸦”,来去如风,手段狠辣,善于利用地形和诡计。
吴战摇了摇头,目光深沉:“不像。渡鸦喜欢留下乌鸦羽毛,这羽毛……颜色不对。”
他拾起一片羽毛,在指尖捻了捻,质地坚硬,带着一种幽蓝的色泽。
“小心点,这地方,除了高句丽的军队,可能还有别的东西。”
他站起身,环顾四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与雾气,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再次隐隐浮现。远征高句丽,看来他们要面对的,远不止明刀明枪的对手。
他沉声下令:“绕过这里,记住这个位置。继续前进。”
幽影小队再次启程,如同水滴汇入黑暗,但每个人心中都压上了一块小小的石头,吴战回头望了一眼那诡异的符号,将其深深印在脑海。
东征之路,这才刚刚开始,而阴影,已然悄然蔓延。
闷雷声再次滚过天际,这一次,似乎更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