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医院重症监护区特有的那种冰冷、压抑、混合着消毒水和死亡气息的死寂,被一阵刻意压低、却难掩焦躁的争执声打破了。
“李局!这不合规矩!人还在里面躺着呢!能不能活过今晚都两说!你现在就要转移?往哪转?!路上颠簸一下人就没了!”主治医生老赵,一个头发花白、平时脾气极好的老头,此刻却面红耳赤,对着李国华压低声音咆哮,手指几乎要戳到病房厚厚的隔离玻璃上。玻璃里面,王磊如同被精密仪器和管线缠绕的破碎玩偶,只有监护仪上微弱跳动的曲线证明着生命的顽强。
李国华脸色铁青,下颌线绷得像刀削。他身后站着几个同样面色凝重的刑警,以及一个穿着深色行政夹克、面容严肃、带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这人叫张宏斌,是市里紧急派下来的联合调查组组长,级别比李国华还高半级。
“赵主任!你冷静点!这是命令!也是为伤者安全考虑!”张宏斌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他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冰冷,“‘七号病栋’的案子性质极其恶劣!影响极其重大!伤者王磊是此案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核心人证!他的安全,现在由市局和省厅共同负责!留在这里,目标太大!风险不可控!必须立刻转移到省军区总医院!那里有最好的烧伤科和安保条件!”
“安全?风险?”老赵气得胡子都在抖,指着隔离病房,“他现在最大的风险是感染!是器官衰竭!是撑不过下一次手术!你们把他当什么了?当个物件搬来搬去?!省军区医院是好!离这里三百多公里!他这身体,上了救护车就是进棺材!你们这是杀人!”
“赵主任!注意你的言辞!”张宏斌脸色一沉,语气陡然严厉,“我们是在执行公务!保护重要人证的生命安全是第一位的!省军区总医院已经做好了万全的接收准备!路上有随车医生和全套生命支持设备!这是经过专家评估的!不是儿戏!”
“狗屁专家评估!你们问过我这个主治医生了吗?!问过IcU的抢救团队了吗?!”老赵寸步不让,脖子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周围的护士和医护人员都噤若寒蝉,眼神里充满了不安。
李国华夹在中间,脸色难看至极。他何尝不知道王磊现在转移的风险?这无异于用他的命去赌!但张宏斌代表的是市里甚至省里的意志,是来自更高层面的巨大压力!这压力,不仅仅是因为案子重大,更因为…徐长林背后那只无形的手,已经开始搅动风云了!
就在僵持不下之时,走廊尽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年轻刑警脸色发白地跑到李国华身边,压低声音急促汇报:“李局!出事了!陈忠良那边…闹起来了!市局纪检的人…直接去他病房了!”
李国华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反扑!来得这么快!这么狠!
“什么理由?!”李国华的声音低沉得可怕。
“说…说他身为村干部,在塌方抢险中指挥不当,导致村民张老拐意外身亡,且在善后处理中存在重大失职…要…要他立刻配合调查,说明情况!”年轻刑警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指挥不当?重大失职?
这分明是扣帽子!是釜底抽薪!是要把拼死抢回证据的陈忠良,先打成“罪人”!一旦这个“失职”的帽子扣实了,他作为证人的可信度将大打折扣!甚至,他拼死抢回来的那份“内部审计副本”,都可能被污蔑为是他为了脱罪而伪造的!
好毒的手段!直接攻击证据链的源头!
李国华猛地看向张宏斌。张宏斌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严肃模样,只是金丝眼镜后的目光,似乎更冷了几分。
“李副局长,看来你这边的工作,也存在很多疏漏啊。”张宏斌慢条斯理地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敲打,“重要证人(指陈忠良)的监管和保护是怎么做的?怎么让市局纪检的同志直接接触到了?这很容易干扰到我们专案组的调查方向嘛!当务之急,还是按计划转移王磊!这边的事情,我来协调处理。” 他看似在打圆场,实则将矛头指向了李国华的管理“疏漏”,并将陈忠良被调查一事轻描淡写地归为“干扰”。
李国华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头顶!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明白,张宏斌所谓的“协调处理”,就是默许甚至推动对陈忠良的“调查”!这是要把水彻底搅浑!把唯一的人证和物证来源都打上问号!
“张组长!陈忠良是‘七号病栋’案的重要亲历者和关键证人!他提供的物证正在技术科恢复!这个时候对他进行所谓的‘失职调查’,明显不合时宜!我请求立刻停止这种干扰办案的行为!”李国华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目光如炬,直视张宏斌。
“李副局长!”张宏斌的声音也陡然拔高,带着官威,“请注意你的身份和立场!党纪国法面前,人人平等!陈忠良同志是否失职,自有纪检的同志依规调查!这与‘七号病栋’的案子是两码事!我们不能因为一个案子,就包庇可能存在的其他问题!这是原则!” 他一番冠冕堂皇的话,直接将李国华的反对扣上了“包庇”、“不讲原则”的帽子。
“你…!”李国华气得胸口发闷,几乎要吐血。这种官场上的太极推手和扣帽子,比真刀真枪更让人窒息!
“够了!”主治医生老赵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吼,他指着张宏斌和李国华,气得浑身发抖,“我不管你们什么案子!什么调查!这里是医院!是重症监护室!里面躺着的是我的病人!他现在经不起你们这么折腾!转移?绝对不行!除非你们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这个一向温和的老医生,此刻为了病人的生命,爆发出惊人的勇气和决绝。
走廊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一边是代表着更高层意志、咄咄逼人的调查组长;一边是据理力争、却处处受制的办案副局长;一边是誓死扞卫病人生命的医生;还有玻璃墙内那个命悬一线、承载着所有秘密和希望的核心证人…
无形的绞索正在收紧。来自权力高层的反扑,如同冰冷的潮水,正试图将刚刚浮出水面的真相、以及所有试图抓住它的人,重新拖入黑暗的深渊。
就在这时——
“李局!李局!” 一个技术科的年轻干警,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文件夹,如同百米冲刺般从走廊另一头狂奔而来,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狂喜和难以置信的激动,完全无视了现场凝重的气氛!
他冲到李国华面前,因为跑得太急而剧烈喘息,声音都变了调:“出…出来了!部分…部分恢复了!那本…那本审计副本里…夹层!有夹层!”
“什么?!”李国华猛地转身,心脏狂跳!
年轻干警激动地将文件夹打开,里面是几张经过特殊技术处理、依旧带着水渍和污痕、但字迹已经相对清晰的纸张复印件。他指着其中一张纸的边缘位置,那里,在原本看似空白的边缘,经过药水处理和放大,赫然显现出几行极其微小、如同针尖般、却异常清晰的蓝色手写字迹!字迹很新,显然是在文件被藏匿前,有人用特殊的隐形笔匆匆写下的!
李国华一把夺过复印件,凑到眼前,瞳孔骤然收缩!
那几行微小的蓝色字迹,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鬼火,清晰地写着:
**“原始账本及郑国富遇害现场影像证据备份 - 藏于长山市西郊‘丰裕’冷库 - b区17号冻柜 - 夹层 - 密码:徐震山生卒(年月日六位)”**
徐震山?!徐长林已故父亲的名字?!
轰!!!
李国华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巨大的震惊和狂喜瞬间淹没了他!原始账本!郑国富遇害的影像证据!藏匿地点!密码!王磊!是他!一定是他!他在那份副本里留了后手!留下了指向最终铁证的致命线索!这简直…简直是神之一笔!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燃烧的火焰,瞬间扫过脸色微变的张宏斌,扫过惊愕的主治医生,最后死死钉在隔离病房里那个依旧毫无知觉的躯体上!
王磊!你这孤狼!你早就埋好了这同归于尽的杀招!你是在用命下棋!
“张组长!”李国华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力量,他将那张复印件猛地拍在张宏斌面前的移动病历车上!“立刻!马上!按赵主任说的办!王磊必须留在本院!全力救治!不惜一切代价!他的命,比天还大!谁再敢提转移半个字,就是破坏重大案件侦破!就是杀人灭口的同谋!”
他指着复印件上那几行鬼魅般的蓝色小字,一字一顿,如同惊雷炸响:
“因为!他!已经告诉了我们!最后的答案!藏在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