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讯室里令人窒息的寂静被徐长林喉咙里发出的、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打破。他瘫在冰冷的铁椅上,像一滩被抽掉骨头的烂泥,眼神涣散,死死盯着惨白台灯下那本深蓝色的、仿佛噬人巨口的账本。李国华最后那句话,如同淬毒的冰锥,精准地扎进了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神经末梢。
赵明远!
这个名字,从李国华嘴里吐出来,无异于一道来自地狱的催命符。不是救赎,是终结。是那只看不见的、曾将他捧上云端又给予他无尽庇护的手,此刻正冷酷地扼住他的咽喉,要将他彻底碾碎成齑粉,连带着所有肮脏的秘密一起埋葬。
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仅存的侥幸。徐长林的身体筛糠般抖起来,幅度越来越大,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额头渗出冰冷的汗珠,混合着脸上干涸的血迹,显得格外狰狞狼狈。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球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死死盯住李国华,那眼神混杂着极致的绝望、哀求,还有一丝濒临疯狂的怨毒。
“说!”李国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审判般的威严,再次重重敲击在徐长林崩溃的神经上。他没有再重复任何问题,只是冰冷地吐出一个字。这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徐长林心底那扇摇摇欲坠的、封存着无尽罪恶的门。
“我…我说…”徐长林的嘴唇剧烈哆嗦着,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我说…我都说…”
他的精神堤坝彻底溃决。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开始语无伦次地交代,名字、职务、金额、地点、方式…如同打开了泄洪的闸门,污浊的泥浆喷涌而出。
“矿…矿务局的刘…刘副局长…他…他负责批条子…每次…两百万…不,三百万…走…走他小舅子的建材公司…”
“安监…安监处的马…马处长…塌方…塌方那次…他…他压下去的…五百万…汇到他女儿在…在澳洲的账户…”
“还…还有规划局的周…周科长…西郊那块地…他…他改的规划图…给了…给了长林矿业…好处费…八…八位数…现金…现金装在…装在海产箱里…”
每一个名字报出来,都像在会议室里投下一枚重磅炸弹。隔壁监控室内,负责记录的书记员手指翻飞,键盘敲击声密集如雨点。省纪委和省厅的几位领导面色凝重得如同铁铸,相互交换着眼神,那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冰冷的了然和更深的寒意。这些名字,有的在意料之中,有的则如同隐藏在深水下的暗礁,此刻被徐长林这艘沉船绝望地拖拽出来,暴露在强光之下。
李国华面无表情地听着,眼神锐利如鹰隼,精准地捕捉着徐长林话语中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处矛盾。他不时打断,用冰冷的、不容置疑的事实(比如某个账户早已被监控,某个中间人已经落网)戳破徐长林试图含糊其辞或减轻自身罪责的谎言,逼迫他吐出更多、更核心的秘密。
当徐长林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终于带着哭腔、几乎是嘶吼着喊出“赵明远!是赵明远!都是他!他才是…他才是…”时,李国华眼中寒光一闪,猛地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
“够了!”李国华的声音斩钉截铁。他需要的,已经拿到了。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刺目的台灯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将瘫软的徐长林完全笼罩。他拿起桌上的账本和记录着关键供词的平板电脑,冷冷地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眼神彻底空洞的徐长林。
“看好他。”李国华对门口的两名干警沉声吩咐,随即转身,推开厚重的隔音门,大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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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尽头。
省纪委副书记赵明远依旧负手而立,望着窗外。那抹挣扎了一夜的鱼肚白已经扩散开来,染亮了天际线,但长山市的上空依旧堆积着厚重的、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在城市轮廓之上,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晨光微弱,映着他清癯的侧脸,线条冷硬,看不出丝毫情绪。
脚步声由远及近。李国华走到他身后半步处站定,没有寒暄,直接将手中的平板电脑递了过去,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徐长林供述的关键片段,尤其是最后那个名字。
赵明远没有立刻接。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审视着这座即将被彻底涤荡的城市。几秒钟后,他才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平板上。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那几行触目惊心的文字,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甚至连一丝肌肉的抽动都没有。那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一种洞悉一切后的冰冷。
他伸出手,接过了平板。手指在屏幕上轻轻滑动,翻看着那些肮脏的交易和一个个被点名的干部职务。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平板电脑屏幕微弱的光映在他深邃的眼眸里。
“名单确认,层级清晰,指向明确。”赵明远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铡刀落下,“省纪委工作组即刻进驻长山!名单上涉及的所有人员,无论职务高低,立即实施‘双规’!一个不漏!”
他身后两名一直沉默如影子般的工作人员立刻挺直腰板,沉声应道:“是!”
“动作要快!准!狠!”赵明远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李国华,“在消息走漏、他们串供或销毁证据之前,把人全部控制住!省厅全力配合,确保执行过程万无一失!”
“明白!”李国华沉声应道,眼中闪烁着坚毅的光芒。一场席卷整个长山市官场的风暴,随着这位省纪委副书记轻描淡写却重逾千钧的指令,正式拉开了雷霆万钧的序幕。
“徐长林,”赵明远的目光重新投向那扇紧闭的审讯室铁门,眼神冰冷,“单独关押,最高级别警戒。他的嘴,还没掏干净。他背后,还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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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山市第一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
气氛依旧如同绷紧的弓弦。王磊的生命体征如同在万丈深渊边缘走钢丝,虽然血氧饱和度在强力的呼吸支持和药物维持下,勉强稳定在了一个极其脆弱、随时可能崩塌的临界点上(91%),但体温依旧在39.5度的高位徘徊,像一座内部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火山。最新的细菌培养结果如同最残酷的宣判书——多重耐药鲍曼不动杆菌合并铜绿假单胞菌感染,最凶险的“超级细菌”组合。
“上替加环素!联合多粘菌素E!冲击剂量!”省城烧伤权威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眼神死死盯着监护仪上那微弱起伏的曲线,“加用最新型的噬菌体鸡尾酒疗法!准备血浆置换!目标只有一个:把他的命,给我从细菌手里抢回来!不计代价!”
强效抗生素混合着昂贵的、实验性的生物制剂,通过密集的静脉通道注入王磊千疮百孔的躯体,向那些几乎无药可治的超级细菌发起一场惨烈的、胜负难料的消耗战。血液滤过机持续轰鸣,试图过滤掉他血液中堆积如山的炎症因子和毒素。每一次操作,都伴随着王磊身体无意识的、痛苦的痉挛。
方同舟依旧静静地站在角落的阴影里,如同一尊沉默的礁石,承受着惊涛骇浪的拍打。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刻满了疲惫,但那双深邃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始终没有离开病床上那个与死神搏斗的身影。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漫长如年。
突然!
王磊那只缠满绷带、搁在床边的手,食指极其微弱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勾动了一下**!
紧接着,是第二次!幅度似乎大了一点点!
然后,他那覆盖着透明氧气面罩、干裂起泡的嘴唇,极其艰难地、如同生锈的齿轮般,**蠕动**了一下!
“手动了一下!嘴唇动了!”一直目不转睛盯着王磊的护士激动地低喊出来,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王磊!王磊!能听到吗?听到就再动一下手指!”老赵医生立刻俯身到他耳边,用最大的声音呼唤,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王磊的食指,再次微弱地、却无比清晰地**勾动了一下**!这一次,所有人都看得真真切切!
“意识!意识在恢复!快!神经反射检查!”省城专家声音都变了调,立刻指挥。
细微的光束照射瞳孔,对疼痛刺激的反应测试…虽然反应依旧微弱迟钝,但已经不再是先前那种深昏迷状态下的毫无反应!
“有希望!有希望了!”老赵的声音带着哽咽,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涌起巨大的狂喜,随即化为更坚定的力量,“维持住!药物跟上!体温!控制体温!别让这火苗再灭了!”
方同舟一直紧握在身侧的拳头,在这一刻缓缓松开。他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那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庆幸,有痛惜,更有一种沉甸甸的、如同磐石般的责任。他走上前几步,来到病床边,看着王磊那只刚刚动过的手指,看着那张在痛苦中挣扎、却终于透出一丝生机的脸。
“孩子,”方同舟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传入王磊模糊的意识深处,“撑住。你做到了…你点燃的火,已经开始烧了…烧得很旺…徐长林倒了…他背后的人,一个也跑不掉…长山的天,该亮了…你得亲眼看着…看着…”
病床上,王磊的眉头极其痛苦地蹙紧,仿佛在无边的黑暗和剧痛中,努力地想要抓住这缕来自现实的声音,想要理解其中的含义。他的呼吸,在呼吸机的辅助下,似乎比之前多了一丝微弱的、自主的力气。
窗外,天色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但在这间与死神搏斗的重症监护室里,在长山市即将迎来滔天巨浪的权力风暴眼中,一缕极其微弱的、名为“希望”的曙光,正顽强地穿透厚重的阴霾,刺破了最深的绝望。
风暴眼内,短暂的死寂,往往预示着更猛烈的爆发。长山的黎明,注定要用血与火来洗礼。而那个点燃了引信的人,正在地狱的门口,挣扎着,想要爬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