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大会堂那场风暴般的发言,如同耗尽了他最后一丝生命力的核爆。王磊被紧急送回长山市第一人民医院时,体温高得吓人,意识模糊,喉咙肿得几乎无法呼吸,持续的低烧如同跗骨之蛆。过度透支的身体,终究发出了最严厉的抗议。陈教授看着监护仪上跳跃的数值和病床上那张苍白如纸、深陷在昏迷与痛苦边缘的脸,脸色铁青得能拧出水来。
“急性喉炎并发高热!视神经损伤区域应激性反应加剧!身体机能全面紊乱!”陈教授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深深的后怕,“他在透支!在用最后一点生命本源去赌!去拼!” 他对匆匆赶来的郝卫东毫不客气,“郝市长!你们这是在把他架在火上烤!”
郝卫东站在病房外,隔着玻璃看着里面被各种仪器管线缠绕的王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王磊在省城讲台上那番撕心裂肺、字字泣血的控诉,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不仅抽在刘振业和矿上某些人的脸上,也抽在他这个力主王磊发言的市长脸上!震撼吗?震撼!效果好吗?好得出奇!省委主要领导当场动容,指示要深入调查,举一反三!长山市“直面问题、刮骨疗毒”的形象瞬间拔高!但代价,却是王磊此刻的奄奄一息!
“陈教授,务必全力救治!需要什么资源,市里无条件支持!”郝卫东只能反复强调,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王磊不能有事!不仅因为他是英雄,是功臣,更因为此刻他已成为长山政治棋盘上一枚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键棋子!他倒了,省城那场发言带来的所有正面效应都可能瞬间化为乌有,甚至反噬!
长山矿,安全督导专员办公室。
窗台上那盆绿萝似乎也感知到了主人的危机,叶片有些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赵小兵坐在王磊的办公桌后,看着桌面上堆积的、需要“王专员”过目的安全周报和观察建议,心里空落落的。矿上流言四起。有说王磊在省城“大放厥词”惹恼了上面,被“处理”了;有说他身体本来就没好,这次彻底垮了,以后就是个废人了;更有刘振业残余势力幸灾乐祸的窃窃私语:“活该!让他出风头!爬得越高摔得越惨!”
李卫民来过一次,看着空荡荡的办公室,眉头紧锁,留下一句“全力配合医院治疗”,便匆匆离开。矿上的权力格局在刘振业倒台后本就微妙,王磊的骤然倒下,让水面下的暗流更加汹涌。少了王磊这块“镇石”,某些被强行压下去的怨气和小心思,又开始悄然抬头。
赵小兵烦躁地合上一份文件。他想起王磊倒下前紧攥着他手臂说的那句“矿上…盯紧…安全…”,那眼神里的重托和担忧,沉甸甸地压在他心上。他拿起电话,打给医院相熟的护士,得知王磊依旧高烧不退,情况危重,心更是沉到了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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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护病房里,时间仿佛凝固。王磊在昏迷与半昏迷间沉浮。意识深处,是光怪陆离的碎片:井下塌方的巨响与黑暗;老林妻子绝望的哭喊;省城讲台上刺眼的聚光灯和台下无数模糊却充满压力的面孔;郝卫东期许中带着强势的眼神;还有那份被他血泪浸透、最终化为利剑的发言稿…这些碎片如同冰冷的刀锋,反复切割着他混乱的意识,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剧痛。
“王磊!王磊!听得到吗?跟着我的节奏呼吸!深…吸…气…慢…慢…呼…”
陈教授沉稳而有力的声音,如同穿透迷雾的灯塔,一次次将他从意识沉沦的边缘拉回。冰凉的物理降温贴,温热的药液通过静脉流入体内,精准的神经修复靶向治疗…现代医学手段与王磊自身顽强的求生意志,在死亡线上展开了一场无声的拉锯战。
转折发生在昏迷后的第四天深夜。
持续的高热如同退潮般,开始缓缓下降。监护仪上原本狂躁的心率和呼吸曲线,也渐渐趋于平缓。凌晨时分,王磊沉重的眼皮极其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然后,极其缓慢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视野依旧模糊晃动,如同蒙着厚重的水汽。消毒水的味道,仪器规律的滴答声,还有床边一个伏案打盹的熟悉轮廓…是陈教授。
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剧痛依旧,每一次吞咽都像咽下刀片。他试图发出一点声音,却只引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咳嗽声惊醒了陈教授。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到王磊睁开的眼睛时,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醒了!王磊!你醒了!”他几乎是扑到床边,声音带着哽咽。
王磊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陈教授,嘴唇极其微弱地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音节,只有粗重的、带着哨音的喘息。
“别急!别说话!”陈教授立刻按住他试图抬起的、打着留置针的手,声音激动又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你喉咙损伤太严重了!声带极度充血水肿!现在一个字都不能说!听我的!你活过来了!这比什么都重要!剩下的,我们慢慢来!”
陈教授立刻叫来值班医护,进行紧急检查。体温已降至低热,炎症指标明显下降,生命体征趋于稳定!最危险的时刻,终于熬过去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第一时间传到了市委。方同舟办公室的灯,彻夜未熄。听到秘书低声汇报“王磊同志已恢复意识,生命体征平稳”,老人紧绷了数日的肩膀,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深深吐出一口浊气。他走到窗边,望着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眼中是化不开的复杂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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恢复意识的王磊,如同从一场漫长而酷烈的刑罚中挣脱出来。身体的虚弱感深入骨髓,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的隐痛,喉咙的肿胀和灼痛更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那场透支的代价。他像一具被抽空了力气的躯壳,只能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被动地接受治疗和照料。
陈教授为他制定了极其严苛的“禁声令”和康复计划。任何试图发声的行为都被严厉制止。交流只能通过极其微弱的点头、摇头,或者手指在陈教授掌心缓慢地写字。食物是精心配制的、几乎无需咀嚼的流质,通过细小的吸管一点点喂入。康复训练也从最基础的神经反射刺激和肢体被动活动开始,缓慢得令人心焦。
方同舟是在王磊恢复意识后的第三天傍晚来的。没有前呼后拥,只有秘书安静地守在门外。老人穿着常服,步履略显沉重地走进病房。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轻微的滴答声。王磊半靠在摇起的病床上,身上连着心电监护的导线,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不再是昏迷时的涣散,而是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和一种沉淀下来的平静。他看到方同舟,眼神微微波动,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方同舟走到床边,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覆盖在王磊那只没有输液的手背上。他的手很暖,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
“孩子…受苦了。”方同舟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真切的痛惜,“都过去了…捡回条命,比什么都强。”
王磊感受着手背上那沉甸甸的温度和关怀,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发不出,只能用力地、极其轻微地回握了一下方同舟的手。指尖冰凉。
方同舟没有多问省城发言的事,也没有提矿上的风波。他只是像一个寻常的长辈,细细询问了陈教授王磊的恢复情况,饮食、睡眠、治疗细节,听得非常认真。然后,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陪着王磊静静地坐了很久。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给病房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直到暮色四合,方同舟才缓缓起身。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华灯初上的城市,背对着王磊,声音低沉而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
“磊子,知道打铁吗?”
“一块好铁,要成器,得经过千锤百炼。”
“烈火里烧红…重锤下锻打…冷水里淬火…”
“烧,是去其杂质;打,是塑其筋骨;淬,是定其锋芒。”
“少一道,都不行。”
他转过身,目光深邃地看向病床上虚弱的王磊:
“你这次…就是淬火。”
“差点…淬炸了。”
“但熬过来了…这筋骨,就成了!”
“伤疤,是淬火的印记。痛过了,筋骨才硬,心志才定!”
“省城那一场…是你的锋芒初露!淬火之后,这锋芒…才真正属于你自己!谁也夺不走!”
“好好养着!把身体里的‘杂质’彻底清干净!把‘筋骨’养结实!后面…路还长!长山矿需要你这把淬过火的刀!矿工兄弟们…等着你回去!”
方同舟的话语,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如同重锤,字字敲在王磊心上。淬火…锋芒…筋骨…他咀嚼着这些带着金属质感和古老智慧的字眼,胸腔里那团因伤病和无力感而压抑的火焰,似乎被这席话重新点燃,虽微弱,却异常坚韧。
方同舟没有再多言,轻轻拍了拍王磊的手背,转身离开了病房。脚步声在安静的走廊里渐渐远去。
王磊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窗外的城市灯火,在他模糊的视野里晕开成一片温暖的光晕。身体的痛苦依旧清晰,但一种前所未有的、劫后余生的清明和力量感,正从这片痛楚的废墟中,顽强地滋生出来。
淬火已过,锋芒初成。保护层依然存在,但这一次,它包裹的已不再是一尊易碎的瓷器,而是一块正在冷却、定型的百炼钢。官场褶皱深处的跋涉,将在康复的曙光中,迎来全新的、更为坚硬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