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山市第一人民医院康复中心高级病房的窗,依旧是王磊无声世界的边界。但窗外的风景,在他眼中已不再是模糊的光晕。经靶向修复和神经适应性训练,他的视野虽未完全清晰,却已能稳定勾勒出楼下车流的轮廓、远处长山矿隐约的轮廓线,甚至能分辨出院区小路上护士制服的颜色。这份“看见”,如同黑暗隧道尽头透出的微光,带来一种近乎新生的力量。
陈教授的“铁律”悄然松动。禁声令虽未完全解除,但已允许他进行更复杂的唇舌操和气息训练,甚至尝试极其轻微的气音交流。只是那破碎嘶哑的音节,如同砂纸摩擦,让听者揪心,更让王磊喉间刺痛难当。更多时候,沟通依旧依赖于纸笔。
此刻,他正伏在窗边的小桌前。阳光透过玻璃,暖融融地铺在雪白的纸页上。他握着一支笔,不是写康复日记,而是回应一份来自矿上的文件——关于近期“安全生产大整顿”阶段性总结及下一步工作思路(征求意见稿)。
文件由赵小兵送来,附着一页字迹工整却透着焦虑的便签:“王专员,李书记让各部门提意见。会上都是场面话,没人敢碰实质。西三采区压力监测数据异常的事,技术科报的是‘偶发故障’,但我觉得不对劲。附上我私下记录的数据对比(请保密)。盼您示下。”
王磊的目光掠过文件上那些“成效显着”、“持续深化”、“筑牢防线”的套话,最终落在赵小兵便签的最后一行和那张手绘的数据对比图上。几个被红圈标注的异常峰值,刺眼地跳动着。
他沉默着。窗外的城市在模糊视野中运转,一种久违的、属于矿巷深处的沉重感却悄然压上心头。李卫民的“稳定”如同温吞的泥沼,正在无声吞噬着血的教训。赵小兵的焦虑,像一根尖锐的刺,扎破了这层虚伪的平静。
他提起笔。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微微颤抖。不是恐惧,而是久违的、需要精确掌控力量的慎重。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躺在病床上用眼神交流的伤者,也不再是省城讲台上被情绪裹挟的控诉者。淬火后的锋芒,需要更精准的出鞘方式。
笔尖终于落下。
没有长篇大论,没有情绪宣泄。只有最冷静、最克制的技术性追问,字迹因控制力道而略显僵硬,却异常清晰:
李书记并矿党委:
阅悉《安全生产大整顿阶段总结及思路(征求意见稿)》。
一、 关于“成效显着”: 文中提及“顶板压力监测系统运行稳定”。但据掌握信息(附件1,赵小兵记录),西三回风巷监测点近一周出现三次异常峰值(具体时间、数值见标注),远超仪器允许误差范围。此“稳定”结论依据为何?是否已组织技术复核及现场验证?复核报告请附。
二、 关于“隐患清零”:文中未提及西三采区地质构造复杂区域后续补充勘察及支护方案优化进展。刘振业时期擅自变更支护参数遗留的技术风险,是否已纳入“清零”范围?具体措施及时间表?
三、 关于“下一步思路”: “强化科技兴安”方向正确。但新引进瓦斯巡检机器人故障率高(据技术科周报,本月故障率达15%),已影响正常巡检频次。是否已要求供应商限期整改?备用方案?
以上疑问,请矿党委及技术部门予以书面澄清。
安全督导专员 王磊
(注:本人康复中,暂无法列席会议,以此书面形式履职。)
没有一句指责,没有一个情绪化的字眼。只有基于事实和数据的精准发问,如同三把冰冷的手术刀,直指报告里粉饰太平的脓疮。每一问,都依据赵小兵提供的线索或矿上公开的技术周报,程序正当,无可指摘。末尾的备注,既是实情,也是无声的宣告:我虽不能言,但眼未盲,笔未折!
王磊放下笔,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喉间的刺痛感似乎都被这凝神书写的专注压了下去。他将写满字的纸仔细折好,连同赵小兵的便签和数据图,装入一个普通文件袋,封好。然后,用眼神示意一直守在一旁的陈教授。
陈教授接过文件袋,看着王磊沉静却锋芒内敛的眼神,心头震动。他明白了这份纸笔的分量。“放心,我让院办派专车,直接送到矿党委李卫民书记手上,签收。”
长山矿,党委书记办公室。
李卫民捏着那份薄薄的文件袋,感觉重逾千斤。秘书汇报是医院专车直送,签收人是陈教授代王磊签名。他挥退秘书,独自拆开。
王磊那略显僵硬却力透纸背的字迹映入眼帘。没有寒暄,没有客套,开门见山的三点疑问,如同三根冰冷的钢针,精准地扎在他试图维持的平静水面上。
“西三异常峰值…复核报告…”
“补充勘察…支护优化…时间表…”
“机器人故障率…整改期限…”
每一个问题都带着赵小兵私下记录的佐证,每一个指向都让他无法再用“偶发故障”、“正在研究”、“稳步推进”这样的官话搪塞!王磊甚至预判了他可能的推脱,直接索要书面报告!
李卫民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他烦躁地解开领口第一颗扣子,在办公室里踱步。王磊醒了,不仅醒了,而且目光如炬!他不再用血肉之躯去硬撼讲台,而是拿起了更致命的武器——规则、程序、白纸黑字!这份书面质询,如同一份沉默的檄文,将他精心维持的“稳定”假象撕开了一道口子!
怎么办?
压下去?王磊是市里树立的典型,刚在省城立下“大功”,方同舟态度鲜明。这份质询程序完备,理由充分,一旦被王磊捅到市里甚至省安监局,他李卫民就是下一个“捂盖子”的典型!
正面回应?那就意味着要重新揭开西三的“旧伤疤”,要承认监测系统可能有问题,要承认隐患并未“清零”,要直面刘振业留下的烂摊子!这无异于在矿上本就不稳的人心上再插一刀!那些等着看笑话、甚至可能参与过掩盖的人,会如何反弹?
李卫民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两难境地,而这困境,恰恰是王磊用最冷静、最符合规则的方式给他设下的。这个年轻人,在病床上淬炼出的,不仅是身体的韧性,更是洞悉规则、善用规则的官场智慧!
他颓然坐回椅子上,手指用力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桌上的电话骤然响起,是生产科孙科长。
“李书记!听说姓王的从医院递东西过来了?他想干什么?人都废了还不消停?是不是赵小兵那小子又撺掇什么了?您可不能…”
“孙大强!”李卫民猛地打断,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疲惫,“管好你的嘴!也管好你手下的人!西三回风巷的压力数据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异常峰值?为什么不上报?技术科报的‘偶发故障’,依据是什么?你马上给我一份详细的书面说明!明天一早放我桌上!少一个字,我唯你是问!”
电话那头瞬间哑火,只剩下孙大强粗重的喘息声。李卫民“啪”地一声挂断电话,胸口剧烈起伏。他知道,平静的日子结束了。王磊的纸笔,已搅动了矿上深藏的淤泥。这把淬火后锋芒内敛的刀,正以一种更致命的方式,宣告他的回归。而风暴,已在他这份无声的质询中,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