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务局代局长办公室的门敞开着,阳光肆无忌惮地涌进来,驱散了前任主人留下的阴霾和陈腐气息。文件柜空空荡荡,桌椅擦得锃亮,墙壁上只挂着一张崭新的矿区全图,红蓝标记清晰标注着亟待整治的重点区域。王磊站在窗前,深色夹克熨帖平整,身形挺拔如松柏,目光沉静地扫视着楼下忙碌的矿区。那场风暴的尘埃已然落定,但留下的断壁残垣,才是他真正的战场。
办公室外间,临时充当秘书的省纪委工作组小张,正和一位头发花白、穿着洗得发白工装的老矿工低声交谈。老矿工是运输队的周大栓,就是那位上交了儿子用命换来的黑账本的父亲。他局促地搓着手,看着焕然一新的办公室,眼神复杂。
“周师傅,”王磊转过身,声音沉稳有力,“进来坐。”
周大栓连忙摆手:“王局长,不了不了,就几句话…我…我就是想问问,我家小海…还有西三那几位…矿上…矿上能给个说法了吗?”老人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和深藏的痛楚。
王磊走到他对面,拉开椅子:“坐。”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待周大栓忐忑地坐下半个屁股,王磊才开口,声音清晰而郑重:“周师傅,省里的专案结论您也知道了。西三事故,是郑毅强令违规开采造成的重大责任事故!所有遇难矿工,都将被追认为工伤烈士!矿务局新的班子,会重新核定抚恤标准,按照最高规格发放!纪念碑的选址,也正在规划中。小海他们,是矿务局的功臣,也是矿务局永远铭记的教训!他们的名字,会刻在碑上,也会刻在矿务局重新立起来的规矩上!”
周大栓浑浊的眼睛瞬间蓄满了泪水,嘴唇哆嗦着,用力点头,哽咽着说不出话,只是紧紧抓着膝盖上那顶破旧的矿工帽。
“还有,”王磊的声音放缓,带着一丝暖意,“矿务局马上要成立职工大病互助基金和子女教育帮扶基金。您家里的困难,工会刘大姐已经报上来了,我们会优先考虑。小海的弟弟妹妹,只要愿意读书,矿务局供到大学毕业!”
“谢…谢谢王局长!”周大栓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起身就要鞠躬。
王磊一把扶住他:“周师傅,该说谢谢的是我们。没有小海,没有你们这些老矿工对矿山的坚守和信任,矿务局撑不到今天。回去好好养身体,以后的日子,矿务局和大家一起扛!”
送走千恩万谢的周大栓,王磊脸上的温和迅速褪去,转为沉凝。他拿起桌上那份墨迹未干的《矿务局财务垂直管理及资金统收统支实施方案(试行)》,对门口的小张道:“通知下去,半小时后,小会议室,开班子扩大会。财务、审计、生产、安监、工会主要负责人,全部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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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会议室里,气氛凝重得如同灌了铅。椭圆形的会议桌旁,坐着矿务局残存的几位班子成员和核心部门负责人。烟雾缭绕,空气沉闷。新任命的财务科长钱明(原审计科骨干,李卫国推荐)神情紧绷,他旁边坐着刚从省国资委派来协助的资深会计师。生产副矿长老钱(西三事故时在场,但孙大攀咬后侥幸未涉核心)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安监处临时负责人老赵(非财务科那个老赵,是位耿直的老技术员)则眉头紧锁,盯着王磊面前的文件。
王磊坐在主位,没有开场白,直接将手中的方案复印件推到桌子中央。
“这是矿务局重建的第一块基石,《财务垂直管理及资金统收统支实施方案》。”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核心就两条:第一,撤销各区队、二级单位独立财务权,所有收入,包括销售回款、外包工程款、租赁费,一律汇入矿务局在银行开立的唯一指定收入账户,严禁‘小金库’!第二,所有支出,无论大小,必须纳入全局预算,由财务科统一审核、统一支付。各区队、部门只设报账员,负责凭证收集和申请,没有支付权!”
方案如同一颗炸弹,瞬间引爆了会议室!
“王局长,这…这步子是不是太大了?”生产副矿长老钱第一个忍不住,抬起头,脸上带着为难,“下面区队千头万绪,买根保险丝都要跑局里批?效率太低了!以前虽然…虽然有问题,但灵活啊!”
“灵活?”王磊目光锐利地扫过去,“灵活到郑毅能随意挪用几百万?灵活到安全投入的钱能被挤占去买豪车?灵活到连工人的血汗补偿金都差点被贪墨?”他每一个反问都掷地有声,老钱脸色一白,哑口无言。
“王局,我不是反对,”安监处老赵犹豫着开口,“安全投入必须保证!但统得太死,万一井下急需更换关键设备配件,等审批下来黄花菜都凉了!安全不能等啊!”
“安全投入,在预算中单列,优先保障,开通绿色审批通道。”王磊早有准备,指向方案附件,“应急预案范围内的紧急支出,由安监处负责人和值班局领导双签即可先行垫付,事后补手续。但每一分钱的去向,必须清晰可查!”他目光扫过众人,“我要的不是捆住大家的手脚,是捆住伸向矿务局血液的脏手!郑毅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没有铁一样的财务笼子,重建就是一句空话!”
会议室内一片死寂。老钱和老赵面面相觑,虽然仍有顾虑,但王磊的话句句在理,直指要害。财务科长钱明深吸一口气,站起来表态:“财务科坚决执行!保证在一个月内,配合省里派来的专家,完成所有账户清理、系统对接和报账员培训!”
“好!”王磊点头,“方案试行三个月,发现问题及时调整。但原则,绝不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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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务新规如同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激起的暗涌远超王磊预料。
几天后,矿务局物资招标会现场。一批井下急需更换的液压支柱招标正在进行。会场气氛紧张,几家供应商的代表正襟危坐。招标小组由钱明牵头,安监处老赵、工会刘大姐(代表职工监督)和一名省国资委的专家组成。
唱标结束,一家名叫“宏远矿山设备”的公司报价最低,技术标得分也最高。钱明正准备宣布初步结果,一个穿着考究、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突然站了起来,他是另一家报价偏高但实力雄厚的“鼎盛重工”代表,姓秦。
“等等!钱科长,各位领导,我有异议!”老秦皮笑肉不笑,声音洪亮,“宏远公司?哼!据我所知,他们去年给三矿供货的皮带机,才用了半年就大面积出故障!导致停产三天!这种劣质供应商,怎么能中标?矿务局的新规,不是要保障安全和质量吗?”他目光扫过安监处老赵,“赵处长,这事您应该清楚吧?”
老赵脸色一沉。三矿的皮带机故障他当然知道,当时调查结论是使用不当和保养缺失,设备本身有瑕疵但未达劣质程度。宏远公司资质是齐全的。
“秦总,那次事故有调查报告,责任认定明确……”老赵试图解释。
“报告?报告还不是你们矿务局自己出的?”老秦嗤笑一声,语带威胁,“各位领导,我们鼎盛可是省里重点扶持企业,跟省能源局李局长…哦,不,是前李局长,那也是常来常往的。这次我们虽然报价稍高,但质量、售后,绝对有保障!矿务局刚经历风波,要是再用了不靠谱的设备出了事,王局长脸上也不好看吧?省里…恐怕也会过问啊!”
赤裸裸的施压!会场瞬间安静下来。宏远公司的代表气得脸色发白,却不敢反驳。钱明眉头紧锁,看向刘大姐和省里专家,两人也面露难色。李国忠虽然倒了,但余威和关系网还在,谁也不敢轻易得罪。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王磊走了进来,他刚结束一个安全巡查,工装上还沾着些许煤灰,步履沉稳,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他没有坐到主位,只是走到钱明旁边的空位坐下。
“王局长…”钱明低声想汇报情况。
王磊抬手止住他,目光直接投向脸色微变的老秦:“秦总刚才的话,我都听到了。你说宏远公司设备劣质,导致三矿停产三天,有证据吗?”
老秦被王磊平静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毛,强自镇定:“王局长,这…业内都知道!他们家的东西,便宜没好货!”
“哦?业内都知道?”王磊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正好。安监处赵处长,麻烦你,立刻调取三矿那次事故的完整调查报告、设备检测报告、维修记录以及宏远公司的原始供货合同和质保条款,就在这里,请秦总和在座各位供应商朋友一起看看,到底是设备本身劣质,还是其他原因!”
老秦脸色瞬间变了:“王局长,这…这没必要吧?都是过去的事了…”
“很有必要!”王磊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矿务局的新规矩,第一条就是阳光透明!尤其是涉及安全和重大资金支出的项目!质量有问题,我们一查到底,绝不姑息!但若是有人蓄意造谣诽谤,扰乱招标秩序,企图靠关系和威胁来绑架矿务局的选择…”他目光如电,直刺老秦,“矿务局新立的规矩,也绝不答应!财务新规保障的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花得明明白白!容不得半点猫腻和恐吓!”
他转向钱明:“钱科长,按招标规程,综合评分最高者中标。程序合规,结果有效。宣布吧。”
“是!”钱明精神一振,腰杆挺得笔直,朗声道:“经综合评审,本次液压支柱采购项目,中标单位为:宏远矿山设备有限公司!”
宏远公司的代表激动地站起来鞠躬。其他供应商也暗暗松了口气,看向王磊的目光充满了敬畏。老秦脸色铁青,张了张嘴,在王磊那平静却极具压迫力的目光注视下,最终没敢再说什么,抓起公文包,灰溜溜地快步离开了会场。
王磊站起身,没有看老秦离去的背影,目光扫过在场的供应商:“矿务局的大门,永远向有实力、守规矩、重信誉的企业敞开。重建需要好设备,更需要干干净净的合作!散会。”
他率先走出会议室,步履沉稳。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落在他沾着煤灰却挺直的背影上。这看似平常的招标会,是新局初阵的第一场硬仗。他不仅守住了财务新规的底线,更用行动宣告:矿务局的天,真的变了。阳光之下,魑魅魍魉的伎俩,再无容身之地。而重建的基石,就在这一场场硬碰硬的较量中,一锤一锤,被夯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