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纪委“清源”专案组安全屋的审讯室,灯光惨白。空气凝固得如同灌了铅。林文斌坐在特制的椅子上,腰背挺得笔直,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身上是熨帖的深灰色夹克。他脸上没有任何被审查的惶恐或焦躁,只有一种历经风浪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居高临下的审视感。退休多年养尊处优的痕迹,刻在他松弛但依旧透着威严的面皮上。
“林文斌同志,”负责主审的专案组副组长,那位面容刚毅的中年人(姓方)开口,声音平直无波,“请你解释一下,去年12月15日,由矿务局孙德海审批支付,进入你个人账户的八十万元人民币,来源是什么?”
林文斌眼皮都没抬一下,端起桌上的一次性水杯,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才缓缓道:“方组长,这笔钱啊,是智远技术咨询服务中心支付给我的劳务报酬。我在退休后,发挥点余热,给他们提供一些关于煤炭设备技术发展的顾问咨询。怎么,退休人员凭本事赚点辛苦钱,也值得你们纪委如此兴师动众?”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劳务报酬?”方组长嘴角扯起一个冰冷的弧度,“‘智远中心’注册资金五十万,员工一人,办公地点在商住两用公寓。它支付给你的单笔‘劳务报酬’就高达八十万?请问林顾问,你提供了何种价值八十万的技术咨询?有服务合同吗?有具体的工作成果吗?”
“商业秘密,无可奉告。”林文斌放下水杯,双手交叉放在腿上,姿态从容,“技术咨询的价值,有时候不在于写了多少报告,而在于经验和人脉的点拨。至于合同细节,涉及商业机密,不便公开。你们可以去查‘智远’的账,该交的税,一分不少。”他把“该交的税”几个字咬得很清晰,仿佛这才是唯一需要关注的重点。
“哦?‘智远中心’支付给你的这八十万,源头是省厅拨付给矿务局的‘智能化矿山建设专项引导资金’!”方组长猛地提高声调,目光如电,“国家的专项资金,被空壳公司转一道手,就进了你这位退休处长的私人腰包!这就是你所谓的‘劳务报酬’?这就是你发挥的‘余热’?!”
林文斌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但转瞬即逝。他微微叹了口气,露出一种混合着无奈和惋惜的表情:“唉,方组长,你们年轻人啊,就是容易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专项资金的使用,矿务局有审批权,孙德海同志作为财务负责人签字拨付,程序合规。至于‘智远’怎么使用这笔资金,是他们公司的经营行为。我作为独立顾问,只对自己的服务负责,不干涉客户的资金用途。这中间,有什么问题吗?”
他巧妙地将责任切割得干干净净——专项资金拨付是矿务局(孙德海)的责任,“智远”怎么用钱是公司行为,他收钱只是正当劳动所得。逻辑看似自洽,将自身置于一个看似无辜的位置。
“独立顾问?”方组长冷笑一声,不再纠缠资金链条,图穷匕见,“那请问林顾问,在你担任省厅设备处处长期间,主导建立的‘省厅推荐供应商库’,其中‘宏鑫’、‘鼎峰’这类空壳公司是如何入库的?刘振坤、张明远等人,又是如何在你离任后,继续利用这套机制进行利益输送的?这些,也和你这位‘独立顾问’无关吗?”
林文斌的眼神终于沉了下来,不再有那丝伪装的平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潭般的冰冷和隐隐的警告意味。“方组长,说话要讲证据!推荐供应商机制,是当时厅党组集体研究决定,为了规范市场、保障设备质量而设立的!初衷是好的!至于执行过程中个别人徇私舞弊,那是他们个人的问题,与我何干?我退休多年,难道还要为继任者的错误负责?”他将“集体研究”、“个人问题”几个字咬得极重,将自身与后来暴露的腐败切割开,同时隐隐点出“集体”这块挡箭牌,暗示牵扯更广。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我在这个系统里干了一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退休了,想过几天清静日子。有些水太深,搅浑了对谁都没好处。你们纪委办案,我理解,但也请适可而止,不要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当枪使!”话语中的威胁与倚老卖老,赤裸裸地摆在了桌面上。
方组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心中却如明镜。这是一条真正的老狐狸,深谙官场规则,心理防线坚固,轻易不会崩溃。他不再言语,只是示意旁边的记录员:“林文斌同志的回答,详细记录。”
矿务局小会议室里,气氛因钱明带来的消息而蒙上一层阴霾。
“……龙峰矿务局的采购部主任老吴,私下接触了我们技术小组的小陈。”钱明脸色难看,“开价很高,承诺解决省城户口和配偶工作,条件是带着我们新系统的全套核心调试参数和《操作维护宝典》的电子版过去。金源煤矿那边,也派人接触了老张手下的骨干小李。”
李卫国一拳砸在桌上,怒道:“挖墙脚挖到老子家里来了!还是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这帮孙子,自己搞不出好东西,就想着来偷!来抢!”
王磊的脸色也沉了下来。新系统推广的阻力,终于从台下的“成本质疑”,升级到了台面上赤裸裸的釜底抽薪!这不仅是挖人,更是要直接盗取矿务局付出巨大心血才掌握的核心技术资产!其背后,必然有那些不愿看到新标准落地、利益受损的势力在推动。
“小陈和小李什么态度?”王磊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他真正动怒的前兆。
“小陈当场就拒绝了,还主动跟我汇报了。”钱明语气稍缓,“小李…有些犹豫。他家是农村的,省城户口和解决配偶工作的条件,对他诱惑很大。”
“犹豫?”王磊眼中寒光一闪,“卫国,你亲自去找小李谈!把话给他挑明了!第一,矿务局培养他花了多少心血,新系统凝聚了多少人的牺牲!第二,核心技术是国有资产,私下携带交易是严重违纪违法!第三,矿务局核心技术人才梯队建设计划,他是第一批重点培养对象!前途和钱途,让他自己掂量清楚!要走的,按保密协议和竞业条款办,该赔的赔,该追责的追责!矿务局离了谁都能转,但规矩,不能破!”
“是!”李卫国霍然起身,眼中杀气腾腾,“我这就去!我倒要看看,是省城的户口硬,还是老子的拳头硬!”他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
王磊转向钱明,语气不容置疑:“立刻启动核心技术资料加密权限升级!所有核心参数、《宝典》电子版访问权限收紧,实行双人双密码授权制,操作留痕追溯!王强任唯一最高权限管理员!同时,人事科配合,重新梳理所有接触核心机密人员的保密协议和竞业禁止条款,明天一早,全员重新签署,并附上违规后果的警示案例!要让他们从骨头里记住,矿务局的技术红线,碰不得!”
钱明肃然领命:“明白!我马上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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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电队维修车间里,灯火通明。巨大的液压试验台发出低沉的轰鸣,模拟着井下复杂的负载工况。王强带着小陈等几个核心徒弟,围在最新一代的电液控制阀组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高速采集器反馈的实时数据流上。
“注意看,在冲击载荷峰值出现的瞬间,”王强指着屏幕上陡峭上升又瞬间回落的压力曲线,“主控阀芯的响应曲线出现了细微的迟滞抖动!虽然系统冗余机制立刻介入补偿,没有造成指令中断,但这就是隐患!这0.05秒的迟滞,在极端复杂的复合地质应力叠加下,可能就是系统崩溃的起点!”
徒弟们屏住呼吸,仔细记录着数据。小陈忍不住问:“师父,是阀芯材料的热处理工艺极限到了?还是控制油路的阻尼设计需要优化?”
王强没有立刻回答,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鹰隼般扫过阀体结构图。车间外,关于挖角的风波似乎被这纯粹的技术难题隔绝了。他拿起一个被拆解下来的旧阀芯,在手中掂量着,感受着那冰冷的金属触感和细微的重量差异。
“材料强度没问题。”王强沉声道,他拿起一支红笔,在复杂的油路集成块图纸上,重重圈出一个不起眼的、连接先导控制油路和主阀芯反馈腔的微型阻尼孔,“问题在这里!这个阻尼孔的孔径和流道形态设计,对高频微震动的吸收过滤不够理想!在极限冲击下,反馈腔内会产生短暂的、微小的压力振荡,干扰了主阀芯的位移精度!”
他拿起精密卡尺,对着实物测量,又调出原始设计图纸比对,眼中精光爆射:“找到了!图纸标注孔径是Φ0.8mm,但实际加工出来,普遍在Φ0.82-0.85mm!这0.02-0.05mm的加工误差,在静态下影响微乎其微,但在极限动态工况下,就被放大了!立刻通知配套厂家!图纸标注公差必须收紧!加工精度必须提升!否则,这一批次的阀组,全部退回!”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技术权威。小陈等人立刻行动起来,联系厂家,记录参数。技术难题带来的压力,反而让他们的眼神更加专注和明亮。在这里,只有冰冷的逻辑、精准的数据和解决问题的纯粹挑战。那些来自外界的诱惑和纷扰,在这片弥漫着机油味和金属光泽的战场上,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王强看着徒弟们忙碌而专注的身影,看着屏幕上被精确捕捉到的隐患点,心中那股因挖角风波而起的怒意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坚定。矿务局的根,就在这轰鸣的车间里,在每一个被精确测量的数据上,在每一次对隐患的穷追不舍中。只要技术之火不熄,只要这追求极致的精神不灭,任何魑魅魍魉的觊觎,都终将在这淬火的锋芒前,化为齑粉。他拿起工具,再次投入那精密的微观世界。矿务局的定海神针,始终牢牢锚定在这片属于技术的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