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人去查。” 文渊用靴尖踢了踢沮肥瘫软的身子,寒星在指尖转了半圈,语气里听不出喜怒,“看看这头死肥猪平日里都做了些什么龌龊事,连同这些个帮凶,一并录下罪状,交给官府发落。”
巳蛇沉声应下,反手将那几个突厥大汉的胳膊拧到身后,像拖死狗似的往一旁拽。
正这时,街角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午马带着十来个精壮汉子回来了,每人手里都提着食盒或木桶,脚步轻快却有条不紊。他们见了文渊与青衣,并不多言,只默契地散开,在空地上支起几张胡桌胡凳,动作麻利地摆上粗瓷碗筷。
随即,木桶被一一打开 —— 白花花的馒头冒着热气,稀粥熬得稠稠的,还摆上了几碟腌菜、酱肉,简单却透着实在的香气,瞬间压过了街角的馊味。
青衣缓步走到那个名叫狄奥多的年轻人身边。他正扶着一个虚弱的同伴,望着这群突然摆开宴席的陌生人,眼里满是戒备与困惑。
青衣放缓了语气,指了指桌上的食物:“告诉大家,用膳吧。”
狄奥多的目光在青衣平静的脸上转了转,又扫过那些热气腾腾的食物,喉结不自觉地滚了滚。
他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确认这不是什么陷阱,直到看见午马给一个饿得发晕的小女孩递过半个馒头,那孩子狼吞虎咽的模样不似作假,他才终于迟疑着张开了嘴,向身边的同伴们低声翻译起来。
话音未落,几个饿得狠了的奴隶已忍不住朝桌边挪了挪,眼里闪烁着既渴望又不安的光。
正说着,午马已带着两个同伴在空地两侧支起了青灰色的布幔。布幔足有丈高,借着旁边的货摊搭出两个临时隔间,风一吹,布角轻轻晃动,倒也遮得严实。
他朝身后挥了挥手,立刻有几个酒肆里的小厮挑着木桶快步过来,桶沿冒着白汽,显然是烧得滚烫的热水。他们小心翼翼地将木桶分别放进两个隔间,又在门口摆上皂角与干净的粗布巾。
安顿好这些,午马才走到狄奥多身边。此时那年轻人正捧着碗稀粥狼吞虎咽,粥汁顺着嘴角往下淌,手里还攥着半个馒头,腮帮子鼓鼓的,像只被喂饱的松鼠。 “用完饭,” 午马指了指那两处布幔,声音平和,“男女分着去那边洗洗。”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们备了干净衣裳,换好后,就去悦来酒肆,那里有医师等着给大家看伤。”
狄奥多舀粥的手猛地顿住。
方才还被饥饿填满的眼睛,此刻像被什么烫了似的,瞬间涌上水汽。他望着午马转身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那两处飘着热气的布幔,再低头瞧瞧自己满是泥垢的手 —— 方才抓馒头时,竟把白胖的馒头蹭上了黑灰。
喉咙里像堵了团滚烫的棉絮,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豆大的泪珠 “啪嗒” 一声砸进粥碗里,漾开一圈细小的涟漪。这一路从西域辗转至此,挨过的打、受过的饿、见过的冷眼,都没让他掉过半滴泪,可此刻,不过是一句 “洗洗”、一声 “看伤”,却让积压了不知多少日夜的委屈,像决堤的洪水般涌了上来。
他赶紧别过脸,用脏兮兮的袖口去擦眼睛,却越擦越湿,连带着肩膀都微微颤抖起来。
旁边一个瘦骨嶙峋的同伴见了,不明所以地碰了碰他的胳膊,他却只是摇了摇头,重新端起粥碗,只是这一次,吞咽的动作慢了许多,眼眶里的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落。
待众人收拾妥当,玄机子已背着药箱候在一旁,捋着山羊胡朝文渊与青衣颔首:“老道先带他们去酒肆上药,你们随后便来。” 说罢,便领着那群换了干净衣裳、气色稍缓的男女往悦来酒肆去了 —— 阳光落在他们新换的粗布衣衫上,竟透出几分久违的鲜活气。
文渊望着那队渐行渐远的身影,转回头时,目光已沉了几分。他看向青衣,指尖轻轻叩了叩腰间的剑鞘:“青儿,准备一下吧,一会可能会有架打。”
青衣眸色一凛,先前那点柔软尽数敛去,只点了点头,转身走去。
文渊又侧头对身旁的戎陈恩道:“老戎,去吧这里的行政长官找来。\"
戎陈恩闻言一愣,浓眉拧成个疙瘩,伸手摸了摸后脑勺,黝黑的脸上满是茫然,半晌才瓮声瓮气地问:“啥意思?”
文渊无奈地笑了笑,解释道:“就是管这片区的衙门里的头头。只是我不知道这地方的衙门叫什么名目。”
“哦 ——” 戎陈恩这才恍然,喉间发出一声低应,“互市监。” 他说罢,也不多言,迈开大步便往街角走去,几步就消失在人群里。
不多时,戎陈恩便领了个中年官员过来。那人一身青色官袍,腰间系着铜带,见了文渊,忙拱手躬身行了个规整的礼,声音里带着几分谨慎:“下官王珪,忝为此地互市监。”
他眼角余光瞥见地上瘫着的沮肥,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下,又接着道:“此人是鹰扬府校尉刘武周的内弟,仗着姐夫的势,在这互市横行已半年有余。下官虽有心约束,奈何刘校尉手握兵权,实在……”
他话没说完,却从袖中掏出一摞卷得整齐的卷宗,双手捧着递上前,“不过他平日的劣迹,下官这里都有记录在案。”
文渊看也没看那些卷宗,只摆了摆手,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片刻后,刘武周大约便会寻来。你且在他面前,将此案审个明白。” 他抬眼扫了王珪一眼,见他面露难色,又补充道,“不必怕,有戎大人在此,量他也翻不了天。”
王珪手一抖,卷宗差点滑落在地。他张了张嘴,像是想说些什么 —— 大约是想提醒刘武周的蛮横,或是互市监的权柄微薄 —— 可迎上文渊那双沉静无波的眼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文渊已转回头去,显然没再听他言语的意思。
王珪只得将卷宗紧紧抱在怀里,低着头在原地小步踱着,官帽上的缨络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额角沁出的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连后背的官袍都濡湿了一片,满是坐立不安的惶恐。
最终,王珪还是咬了咬牙,攥着卷宗的手沁出细汗,小步挪到文渊身边。他弓着腰,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掩饰的忐忑:“上官…… 实不相瞒,刘武周在这一带势大,手下私兵众多,还和突厥人有所勾搭。今日若真按律法办了他内弟,只怕他日后……” 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下官这互市监的乌纱,怕是保不住不说,身家性命……”
文渊闻言,转过身看他。见他脸色发白,连官袍的下摆都在微微发颤,倒也理解他的顾虑。
他抬手拍了拍王珪的肩,指尖触到对方僵硬的肌肉,语气温和却透着笃定:“我明白你的难处。” 阳光落在他眼角的笑纹里,漾开几分暖意:“你只需依律审案,该定罪的定罪,至于后续的事,不必你操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远处街角,杀意一闪:“这天底下,总还有王法在。”
王珪望着文渊沉静的眼神,心里那点打鼓的慌乱竟奇异地平息了些。他攥紧了卷宗,重重一点头,转身时脚步虽仍有些沉,却比先前多了几分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