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连翘轻手轻脚将文渊抱上马车,车辕上的铜铃还没来得及晃出声响,车厢里的几人已连忙腾位置 —— 青衣早掀着车帘候着,伸手稳稳托住文渊的后背;燕小漾往旁挪了挪,把垫着软绒的锦垫让出来;楚芮和唐嫣儿则合力将小几往角落推,生怕磕着醉酒的人。
不过片刻,本就宽敞的马车竟被挤得满满当当,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脂粉香与文渊身上的酒气,倒透着几分热闹的亲昵。
“哈哈,好玩,又看这坏人喝得人事不省!” 燕小九蹲在文渊脚边,戳了戳他垂在锦垫上的衣袖,眼睛亮晶晶的,忽然灵机一动,清了清嗓子,故意捏着嗓子拖长尾音,学起姬晓平白天的腔调:“文渊公子~方才听您吟了好些月亮的诗,这‘月’的诗词,阁下还有存货吗?”
这话一出,车厢里顿时爆发出细碎的嗤笑 —— 珈蓝用素色帕子捂着嘴,肩膀仍忍不住一耸一耸的;楚芮戳了戳燕小九的胳膊,眼里满是促狭;唐连翘本还扶着文渊的脑袋,此刻笑得直不起腰,连抱着他的手都松了些,惹得文渊无意识地往她怀里歪了歪。
文渊被这阵笑闹吵得皱了皱眉,脑袋轻轻晃了晃,含含糊糊地哼道:“有…… 还有好多…… 不读了…… 困,要睡觉……” 声音软乎乎的,像没睡醒的孩童,哪还有半分白天在诗会上的从容。
“哎呀,公子莫睡嘛!” 燕小九不依不饶,凑到他耳边继续逗弄,“方才姬公子还说要您多露两手呢,您何不再作一首,给今日的诗会当个收官?”
唐连翘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伸手想把燕小九拉开,却没料文渊竟缓缓睁开了眼 —— 眼尾还带着酒红,眼神蒙眬,却莫名透着几分认真,他蹭了蹭唐连翘的衣袖,哑着嗓子道:“好…… 那你们听着……” 车厢里瞬间静了下来,几人都屏住呼吸,连燕小九都收了玩笑的神色。
只听文渊的声音虽仍带着酒气的沙哑,却突然沉了下来,像曲江池的秋水,裹着岁月的厚重: “《临江仙》——”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第一句落下,青衣的手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怔忡;楚芮和唐嫣儿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叹 —— 这 “浪花淘尽英雄” 的气魄,哪像一个醉汉随口吟出的?
文渊又往青衣怀里拱了拱,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念道:“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念完最后一字,他的脑袋往青衣臂弯里一靠,眼睛彻底闭上,呼吸很快变得匀净 —— 竟真的就这么蜷曲着睡着了,像只寻暖的猫,脸颊还轻轻蹭了蹭青衣的衣袖。
车厢里静了许久,没人再说话。此时突然听文渊嘟囔道:“该是把《三国演义》写出来了。”
车外的秋风轻轻敲着车帘,带着芙蓉园残留的桂花香,几人望着文渊熟睡的侧脸,耳边仍回荡着 “《三国演义》” 四个字。
当文渊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午时了。他捂着有点疼的头,看了看身边的青衣和唐连翘,问道:“有吃的吗?饿了,也渴了。”
晨阳刚漫过平康坊的青瓦,明月轩外已挤得人山人海 —— 穿青衫的学子攥着诗会誊抄稿,围着柜面追问 “白话诗怎么学”;挎着布囊的商贩凑在一起,打听能否借着诗会热度代销货物;连西域来的胡商都踮着脚,用生硬的中原话问 “文渊公子的拍卖会何时开”,喧闹声裹着晨雾,把平日里雅致的明月轩衬得格外鲜活。
姬晓平站在二楼窗前,看着楼下摩肩接踵的人群,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窗沿的雕花。
那句被他先前抛在脑后的 “共赢”,此刻终于像浸了水的墨,在心里晕开了实影 —— 他忽然懂了,文渊要的从不是独吞风头,而是借着诗会的热闹,把明月轩、把香烟,把芙蓉园,翠云楼,以及世家的名头。对,还有拍卖会,还有他的那个乐队,还有他自己,都嵌进了长安人的眼里。
应该还有,只是他还说不清楚。好像没有输家大家都是赢家,就连那些纯看客不仅见证了一次盛会,还饱了一次口腹之欲。
此时,他的心情却像被揉皱的纸,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他想起几日前,自己挥剑劈向空中飞艇时的不屑 —— 那时只当文渊是个哗众取宠的俗世小子,蝼蚁般不值一提;可后来,肩膀被打伤,被下毒,被讹诈;诗会上被文渊用 “人情练达即文章” 堵得哑口无言,斗诗宴又成了对方一人的秀场,屡屡受挫的窘迫还在心头绕;可偏偏是这个曾被他视作 “蝼蚁” 的人,让他原本摸不着头绪的家族历练,一夜之间就有了方向 —— 明月轩的名气、与翠云楼的合作、即将到来的拍卖会,哪一样不是实打实的好处?
“该谢他?还是该恨他?” 姬晓平低声自问,却连自己都答不上来。
谢吧,那些被打脸的窘迫还在;恨吧,眼前的热闹又全是拜对方所赐。
他摇了摇头,转身走回内柜 —— 那里静得很,与外面的喧闹像隔了两个世界。
姚玄素正伏在案前写字,宣纸上已写满了字迹,墨香混着淡淡的檀香漫在空气中。她握着笔的手稳得很,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轻微的 “沙沙” 声。
姬晓平脚步没停,竟下意识凑了过去,伸长脖子往纸笺上瞟 —— 直到鼻尖快碰到未干的墨痕,才猛地回神:这动作,分明是文渊先前凑在唐连翘身边看写诗时的模样!
他指尖一僵,心里冒出个荒诞的念头:自己怎么竟不知不觉学起那小子来了?
“别愣着了。” 姚玄素的声音突然响起,笔尖在纸上顿了顿,晕开一个小小的墨点。
她头也没抬,语气干脆,“你去把文渊拍卖会的册子找出来,把里面的拍品、起拍价都理清楚,赶紧派人知会家族 —— 还有三天就开槌,不能错过了消息。”
她抬手把笔搁进铜制笔洗,清水瞬间染黑了半盏。
接着,她把写满字的纸笺仔细叠好,塞进一个印着暗纹的牛皮信封,用火漆封了口,才转身递给姬晓平:“这是这次诗会的详情,还有明月轩后续的合作章程,你一并送回族里,等族老们拿主意。”
姬晓平接过信封,指尖触到火漆的余温,忽然想起昨夜诗会上,文渊醉吟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的模样。
他看着姚玄素重新铺展宣纸、准备写第二封书信的背影,心里忽然清明了些 —— 不管是谢是恨,文渊都已成了绕不开的人,那就该合作的合作,该斗争的斗争,纠结没个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