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果山
焦黑的山体,如同一道道巨大而狰狞的伤疤,在黯淡的天光下沉默。
孙悟空踏过浸透血液的焦土。
他身上的金红色毛发,被血浆、碎骨和焦灰覆盖,凝结成块状、板结的暗褐色硬壳,散发着浓烈刺鼻的血腥和焦糊味。
眼中那焚尽八荒的血色怒焰已经熄灭,只余下罕见地疲惫。
没有战败诸神的快感,
他沉默地走着,所过之处,幸存的猴妖们无声地从焦黑的岩石后、倒塌的树木残骸下、以及尚在冒烟的坑洞里慢慢聚集过来。
没有劫后余生的欢呼,没有胜利后的呐喊。
只有一片如同凝固深海般的沉默,以及那沉默之下,几乎要将所有幸存者压垮的、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七十二洞妖王部下损失惨重,
许多猴子猴孙都带着伤。
缺胳膊少腿的比比皆是,皮毛焦黑卷曲,露出底下鲜红的皮肉。
他们拒绝了其余妖怪帮忙的请求,对于他们来说,花果山是他们生活的地方,这是属于自己的家。
怎么能让外人来呢?
花果山群猴只是沉默地、近乎机械地清理着这片曾经的家园。
一个毛发灰白、断了一只手臂的老猴,用仅存的、布满伤痕和血污的手,颤抖着,极其小心地捧起一具格外瘦小、几乎完全炭化、只剩下一点轮廓的残骸——那正是被角木蛟一道神雷彻底抹去的小不点,最后一点存在的证明。
浑浊的、大颗大颗的泪水,从它布满褶皱、同样沾满血污和焦灰的脸上滚落,滴在那小小的焦黑残骸上,瞬间就消失了痕迹。
它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却哭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只是将那一点点残骸紧紧地、紧紧地抱在怀里,佝偻着背,蜷缩在一块相对完整的山石角落,整个瘦小的身体都在无法控制地、剧烈地颤抖着。
更多的猴子在沉默地收拾着花果山,
几株曾经开满桃花的老桃树,如今只剩下几截焦黑的树干,倔强地指向天空。
树下,几只年幼的小猴,正用它们锋利的爪子,拼命地、一下下地刨着坚硬滚烫的焦土。
它们挖得很深,很用力,小小的身体绷紧了,似乎在绝望地寻找,这片被神火与鲜血反复蹂躏的故土深处,是否还潜藏着一丝生机,一点还能发芽的、属于花果山桃树的根须。
深沉的悲伤如同实质的雾气,弥漫在焦黑的空气中,笼罩着每一个身影。
然而,在这令人窒息的悲伤之下,一股无声的、如同焦黑岩石般坚硬的东西,也在悄然滋生、凝聚。
家园毁了,熟悉的桃林成了焦炭,朝夕相处的亲人化作了冰冷的尸体,但脚下的这座山还在。
焦黑的山岩还在,流淌的溪水虽然染红,但源头未断。
更重要的是……那个顶天立地、为他们杀出一条血路、让漫天仙神狼狈溃逃的身影,还在。
只要山在,只要大王还在……那点名为“希望”的微光,就还没有彻底熄灭。
孙悟空静静站在一处稍高的焦黑山岩上,俯瞰着这一切。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抬起手,用同样沾满血痂的手背,重重地抹了一把脸上早已干涸板结的血污和灰烬。
曾经的他,哪里容得身上如此邋遢狼狈,他是一个很看重面子的猴,他并不否认这一点。
现在,
他已经不在乎了,
只要花果山好好的,那些猴子猴孙好好的就好了。
他走下山岩,来到那株曾经是猴群乐园中心、如今只剩半截焦黑树干、兀自挺立的老桃树旁。
他背靠着粗糙冰冷的焦木,缓缓地、带着一身沉重的疲惫,坐了下来。
那根曾搅动天地、饮尽神血的如意金箍棒,被他随意地插在身旁的焦土里。
暗红色的血痂厚厚地覆盖着乌金的棍身,在逐渐西沉、变得昏黄的落日余晖下,反射出冰冷而刺目的光。
他微微仰起头,望着天际那轮正缓缓沉向西山的巨大落日。
巨大的日轮边缘被硝烟染成浑浊的暗红,像一道横亘在天幕上、巨大而无法愈合的、流着脓血的伤口。
残阳如血,泼洒下来,将花果山焦黑嶙峋的轮廓,和那些在焦土上沉默劳作、伤痕累累的小小身影,都镀上了一层浓重而压抑的、仿佛凝固了鲜血般的暗红光泽。
焦土之上,灰烬之中,重建在沉默中开始。
焦黑的土地上,灰烬在低沉的晚风中打着旋儿。
几只负责清理战场边缘的老猴,其中一只毛发几乎全白、脸上布满深刻褶皱动作尤其迟缓。
它的一条手臂无力地垂着,显然在之前的战斗中也受了不轻的伤。
它没有像其他猴子那样专注于眼前的残骸,它的目光,更多时候是越过这片狼藉,落在那株焦黑的老桃树下。
那里,靠着半截枯木的,是它们的大王,齐天大圣孙悟空。
老猴长浑浊的眼睛里,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深不见底的心疼和忧虑。
它看着那个身影——曾经总是充满活力,带着点天真莽撞,上蹿下跳仿佛永远不知疲倦的小石猴。
那身漂亮的金红色毛发,此刻被厚厚的血污、焦灰和碎骨板结成暗褐色的硬壳,像一层沉重的铠甲,又像一层凝固的悲伤。
他们的王长大了,可成长的代价是那么沉重,不是王所能接受的。
老猴记得很清楚。
他记得大王刚蹦出石头时,那双好奇又懵懂的金色眼睛,亮得如同山涧最清澈的泉水。记得他第一次吃到熟透的桃子时,那满足得眯起眼、抓耳挠腮的憨态。
他以前叫孙悟空小石头,后面叫美猴王,在然后是齐天大圣,
但在他心里,小石头就是小石头,他跟着他们一起叫着齐天大圣,但心里叫的还是小石头。
记得他领着猴群在水帘洞前嬉闹,笑声能穿透整个花果山的云霄。
那时的小石头,是自由的风,是跳动的火焰,是花果山所有生灵心中最耀眼的光。
可如今呢?
那光,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让老猴心脏都跟着揪紧的死寂。
大王就那样靠着枯木坐着,一动不动。
老猴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它太了解自家大王了。
那看似冰冷坚硬的外壳下,包裹着的是比谁都柔软的心肠,是比谁都重的担当。
小不点……那些被神雷轰碎的幼崽……那些倒在血泊里的同族……这满目疮痍的家园……这一切,都像无数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扎在大王的心上。
自责,
老猴几乎能从那凝固的背影里,嗅到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自责。
大王一定在想,是他引来了这场灾祸,是他没能护住所有的猴子猴孙。
那看似无敌的力量,此刻反而成了最沉重的枷锁,将他死死地钉在了这片染血的焦土上,承受着万蚁噬心般的煎熬。
它看到几个年轻些的猴子,在搬运一块巨大的战舰残骸时,动作顿了顿,目光也偷偷望向老桃树的方向。
它们眼中有着对大王的敬畏,但更多的,是和老猴长一样的担忧与心疼。
它们也感觉到了大王身上那股沉重的、几乎要将他自己压垮的气息。
老猴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叹息。
它想走过去,像很久以前安抚那个因为爬树跌倒而懊恼的小猴子一样,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不是你的错。
大王,活着就好,活着就好……我们还在,花果山还在。
可是,它的脚像灌了铅一样沉重。那层覆盖在孙悟空身上的、由血污、疲惫和死寂凝结成的硬壳,仿佛形成了一道无形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屏障。
老猴怕自己笨拙的安慰,反而会触碰到那深不见底的伤口,它更怕,怕看到大王那双曾经灿若朝阳的金色眼睛,此刻变得暗淡。
最终,老猴只是更用力地、用仅存的手臂,拖拽起一块沉重的金属碎片。
它低下头,继续沉默地清理着这片被血与火蹂躏的土地,只是动作更加缓慢,每一次弯腰都显得格外吃力。
而它的目光,却始终无法彻底离开那株枯树下凝固的身影。
残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挣扎着,将老猴长佝偻的身影和远处那孤独倚靠枯木的身影,都拉得长长的,投射在焦黑的土地上,最终,一同沉入越来越深的暮色里。
焦土之上,只有晚风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