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苏府门槛
次日清晨,沈墨轩刚在其租赁的简陋小屋中洗漱完毕,正准备温习书卷,便听得门外传来几声克制而清晰的叩响。
他心中一凛,昨夜那一道探究的目光莫名浮上心头。开门一看,只见一位身着藏青绸衫、面容精干、约莫五十岁上下的男子立于门外,身后跟着两名垂手侍立、衣着体面的小厮。男子气度沉稳,眼神锐利却不逼人,自有一股久在豪门、经年累月形成的威仪。
“敢问足下可是沈墨轩沈公子?”男子开口,声音平和,却自带一股不容忽视的分量。
“正是在下。不知尊驾是……”沈墨轩拱手回礼,心中已猜出来者绝非寻常人物。
“老朽姓周,乃苏府管家。”男子微微一笑,却并无多少暖意,更像是例行公事,“昨日公子在墨韵斋大显身手,巧施妙法,救回古画,此事已在东大街传为美谈。”
沈墨轩心下明了,果然来了。他面色不变,谦逊道:“周管家谬赞了,不过是偶得偏方,侥幸成功,不敢当‘妙法’二字。”
周管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年轻人不骄不躁,倒是难得。他不再寒暄,直入主题:“实不相瞒,老朽今日冒昧前来,乃是奉我家主人之命,特来相请。”
“苏府?”沈墨轩迅速在脑中搜索关于汴京权贵的记忆。姓苏,且有如此气派管家的,莫非是那位官拜枢密副使、圣眷正隆的苏舜卿苏大人府上?
“正是。”周管家颔首,“府中恰有一幅古画,受损多年,请过数位名家修复,皆束手无策。闻得公子有奇术,故特来请公子过府一试。若成,酬劳必定让公子满意。”
话语虽客气,但那语气却并非商量,而是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通知意味。寒门学子,能得苏府相邀,在外人看来已是天大的机遇,岂有拒绝之理?
沈墨轩心念电转。苏府,无疑是汴京城顶级的豪门之一,若能借此攀上关系,对他今后的科考乃至仕途都大有裨益。但福祸相依,豪门深似海,规矩多如毛,一步行差踏错,可能便是万劫不复。那画既然连名家都修复不了,其棘手程度可想而知,成功了固然好,若是失败……
风险极大,机遇也同样巨大。
片刻迟疑后,沈墨轩拱手道:“承蒙苏大人和周管家看得起,小子愧不敢当。只是小子技艺粗浅,昨日之事实属侥幸,恐力有未逮,辜负苏大人期望。”
周管家似乎看穿了他的顾虑,淡淡道:“公子不必过谦。成与不成,但凭天意与技艺。苏府并非不通情理之地。只需公子尽力即可。”话虽如此,但那眼神分明在说,机会给了你,抓不抓得住,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话已至此,再推辞便是不识抬举。沈墨轩深吸一口气,知道这龙潭虎穴,自己是必须要去闯一闯了。
“既如此,小子便恭敬不如从命。请容小子稍作准备,带上些可能用到的器具材料。”
“理当如此。府中亦有材料库房,公子若有需要,可随时提出。”周管家侧身,“轿子已在巷口等候,公子请。”
沈墨轩回屋快速取了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他自制的几样简易工具和少量材料,随后便跟着周管家走出了这栖身的小巷。
巷口果然停着一顶青幔小轿,虽不如昨日所见那顶精致,但也比寻常代步的轿子整洁气派许多。两名轿夫肃立一旁,显然训练有素。
周管家示意沈墨轩上轿,自己则坐上了另一顶随后而来的小轿。
轿子起行,晃晃悠悠,穿街过巷。沈墨轩坐在轿中,心神微凛。窗外市井的喧嚣逐渐被抛在身后,轿子似乎正驶向汴京城中更为幽静、也更显尊贵的区域。他轻轻掀开轿帘一角,只见街道越发宽阔整洁,两旁高墙大院林立,朱门紧闭,石狮威严,偶尔有马车经过,亦是装饰华美,驾车的仆从都透着几分傲气。
这就是权力的中心,繁华汴京的另一面,等级森严,富贵逼人。
不知行了多久,轿子终于缓缓停下。
轿帘被小厮掀开,沈墨轩弯腰走出。抬头一看,即便早有心理准备,心中仍是不由自主地一震。
眼前是一座极为气派的府邸,高门大户,门楣上悬着黑底金字的“苏府”匾额,字体遒劲有力,显是名家手笔。两尊巨大的石狮子蹲踞左右,怒目圆睁,威势凛然。朱红色的大门足有丈余高,门上碗口大的铜钉锃亮耀眼,散发着冰冷的光泽。台阶层层而上,干净得几乎一尘不染。
门房处站着几名健仆,眼神警惕地打量着来客。见到周管家,立刻躬身行礼,态度恭敬无比。
“沈公子,请随我来。”周管家语气平淡,率先踏上台阶。
沈墨轩定了定神,紧随其后。迈步踏上那光滑如镜的青石台阶,他仿佛能感受到脚下传来的、无数求见者曾在此徘徊忐忑的遗留气息。跨过那高高的门槛,仿佛一步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门外是喧闹的帝都街市,门内却是寂静森严的侯门府邸。
一入府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巨大的影壁,雕刻着松鹤延年的图案,绕过影壁,眼前豁然开朗。庭院深深,不知几重。飞檐斗拱,画栋雕梁,极尽奢华之能事。抄手游廊曲折迂回,连接着一处处精巧的院落。假山流水,奇花异草点缀其间,布置得极具章法,一草一木皆显匠心,远非外界富户那种堆金砌银的俗气可比。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檀香,更添几分肃穆与神秘。
府中极为安静,偶尔有丫鬟仆役低头快步走过,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声响,见到周管家,无不立刻避让道旁,垂首肃立,待其走过方敢行动。那种森严的等级和无处不在的规矩,形成一种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沈墨轩的心头。
他目不斜视,紧跟周管家的步伐,但眼角的余光仍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打量目光。那些目光带着好奇、探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一个衣着朴素的寒门学子,突然出现在这深宅大院之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周管家步伐不疾不徐,却并未引他去往正堂或花厅,而是沿着一条侧面的回廊,向着府邸深处走去。廊回路转,越走越是幽静。
沈墨轩心中越发谨慎。他知道,真正的考验即将到来。那幅需要修复的古画,恐怕绝非寻常之物。
忽然,周管家脚步微顿,并未回头,声音却低沉地传来,清晰地送入沈墨轩耳中:
“沈公子,府内规矩大,不同外面。少看,少问,只管做你该做之事。召你前来,是给你机缘,亦是给你考题。成败荣辱,或许就在此一举了。望你好自为之。”
话语简洁,却字字千钧,如同重锤敲在沈墨轩心上。
这不仅仅是提醒,更是警告。苏府的门槛,他刚刚迈过第一道。而真正的门槛,还在里面。那幅古画,是试金石,也是敲门砖。成了,或许能得贵人青睐;败了,恐怕就是无声无息地被打发出去,甚至可能因此得罪权贵。
他深吸一口气,将周管家的话牢牢记住。
“多谢周管家提点,小子谨记。”
周管家不再多言,继续前行。
又过了一重月洞门,来到一处更为僻静的院落。院中有一间敞轩,四面通透,光线极佳,轩内设着长案、博古架,架上摆放着一些卷轴和器具,似乎是府中专门用于鉴赏、修复书画的场所。
轩内已有两人等候。一位是同样须发皆白的老者,身着褐色长衫,眼神浑浊却偶尔闪过精光,正慢条斯理地摆弄着案上的一些工具,看到周管家进来,只是微微颔首,态度并不十分热情。另一位则是三十岁左右的文士,面容白皙,留着三缕长须,身着锦缎长袍,眼神中带着明显的审视和怀疑,上下打量着沈墨轩,嘴角似乎还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周管家对那老者颇为客气,介绍道:“沈公子,这位是府中供奉的装裱修复师傅,孙老先生。”又对那孙师傅道,“孙老,这位便是昨日在东大街墨韵斋施展妙手的沈墨轩沈公子。”
孙师傅抬起眼皮,瞥了沈墨轩一眼,鼻腔里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态度颇为冷淡,显然对这个突然冒出来、可能抢了他风头的年轻人并无好感。
周管家又指向那锦袍文士:“这位是府上的清客,赵先生,于书画鉴赏一道颇有心得,今日特来一同观摩。”
赵先生矜持地笑了笑,拱手道:“听闻沈公子身怀绝技,今日有幸得见,还望不吝赐教。”话说得客气,但那语气中的怀疑和居高临下的意味,却毫不掩饰。
沈墨轩不卑不亢地一一回礼:“小子沈墨轩,见过孙老先生,赵先生。绝技不敢当,略通皮毛,今日前来学习,若有不当之处,还望两位前辈指点。”
寒暄已毕,周管家目光转向轩中正中央那张宽大的长案。
案上平整地铺着一幅画作。
只看一眼,沈墨轩的心便猛地一沉。
那并非寻常尺幅的画作,而是一幅极大的绢本山水,气象恢宏,笔法精绝,虽年代久远,色彩略显黯淡,但依然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磅礴气势与精湛技艺,绝非寻常画师所能为。然而,此刻这幅巨作却显得惨不忍睹。
画心上方,竟有大片面积的绢素严重破损,不是简单的污渍,而是出现了撕裂、缺失和层层叠叠、晦暗不明的陈旧水渍、霉斑痕迹,边缘处还有多次拙劣修复留下的刺目补绢和僵硬的补色,使得整幅画看起来支离破碎,奄奄一息,如同一个遍体鳞伤的巨人。
其受损程度和复杂程度,远比昨日墨韵斋那幅画要严重十倍、百倍!
这根本就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孙师傅在一旁慢悠悠地开口,语气带着点幸灾乐祸:“此画乃前朝大家遗墨,堪称孤品。可惜百年前遭逢意外,受损严重。历代修复者众,却无人能令其重现光彩,反添新伤。老夫才疏学浅,亦是无能为力。不知沈公子那神奇的‘吸附’之法,对此等重创,可还奏效?”
赵先生也轻摇折扇,似笑非笑地附和道:“是啊,沈公子,此画于我家大人而言意义非凡,寻常法子恐怕……呵呵,公子若无十分把握,现在直言,还来得及。”
压力如同实质般骤然压来。
周管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沈墨轩,等待他的反应。
沈墨轩凝视着那幅千疮百孔的古画,心中波澜起伏。他知道,自己低估了苏府的“考题”。这不仅仅是对技术的考验,更是对心性、眼光和决断力的极致考验。
一步天堂,一步地狱。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变得锐利而专注,仔细审视着画作的每一个细节,大脑飞速运转,前世今生的知识在不断碰撞、融合。
轩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年轻的寒门学子身上。
他会知难而退?
还是……敢接下这几乎注定要失败的挑战?
沈墨轩的指尖微微蜷缩,他知道,自己的回答,将决定他能否真正踏入这苏府的门槛,甚至决定他未来在汴京的命运。
面对这远超预期的、几乎不可能修复的残破古画和周围明显的质疑与压力,沈墨轩会如何抉择?他若应下,又将如何着手?这幅古画背后,是否还隐藏着更深的秘密或考验?苏府大人此举,真的仅仅是为了修复一幅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