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龙泉窑火
龙泉县,地处浙西南群山环抱之中,瓯江上游穿境而过。此地山高林密,盛产烧制瓷器所需的瓷土、釉料和松木燃料,自五代起便是青瓷的重要产地。尚未入城,便能看到沿江两岸分布着大小小的窑场,无数龙窑依山而建,如同一条条匍匐在山坡上的巨龙,窑口不时逸出缕缕青烟,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烟火气和瓷土的味道。
沈墨轩与慕容惊鸿一路跋涉,抵达龙泉。顾不上欣赏此地不同于沿海的山水风光,沈墨轩径直打听,找到了位于县郊、规模最为宏大的“曾家龙窑”。
曾家龙窑背靠一座名为“琉华山”的山坡而建,窑身长达十数丈,如巨龙俯卧,气势恢宏。窑场内外,一片繁忙与焦灼交织的景象。窑工们赤着上身,汗流浃背地搬运着瓷坯、柴薪,脸上却大多带着愁容。空气中除了烟火气,更有一股压抑的失败感。
沈墨轩报上名帖,声称对青瓷釉色略有心得,听闻曾窑主悬赏,特来一试。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才被一个愁眉苦脸的管事引着,在一处堆满残瓷瓷片的工棚里,见到了曾家龙窑的当代主事人,曾焕仁。
曾焕仁约莫五十岁年纪,身材不高,却十分精悍,一双眼睛因长年守窑观火而显得异常锐利,只是此刻这双眼中布满了血丝,充满了疲惫与焦虑。他身上穿着一件沾满窑灰的短褂,手上更是老茧密布,一看便是常年亲临一线的实干之人。
“你就是那个从台州来的,说对釉色有办法的?”曾焕仁上下打量着沈墨轩,见他如此年轻,又是一副书生模样,眼中不禁闪过一丝浓重的怀疑之色。这些日子,前来碰运气的所谓“能人”他见得多了,大多是夸夸其谈、眼高手低之辈,白白浪费了他的时间和希望。
“晚生沈墨轩,见过曾窑主。”沈墨轩不卑不亢地行礼,“不敢说有十足把握,但于釉色一道,确有些许不同于常人的浅见,或可为窑主提供一二思路。”
“思路?”曾焕仁苦笑一声,随手从脚边捡起几片碎裂的瓷片,递给沈墨轩,“你看看,这些都是最近几窑烧出来的‘贡品’!釉色要么灰暗呆滞,达不到上峰要求的‘雨过天青’之韵,要么就是釉面布满细密开片,或是出现缩釉、气泡,不堪使用!我曾家世代烧窑,祖传的配方、火候拿捏从未出过如此大的纰漏!真是邪了门了!”
沈墨轩接过那些瓷片,仔细观看。这些瓷片胎骨坚致,器型规整,底款清晰,可见曾家窑工的技艺确实精湛。问题确实都出在釉面上。他摩挲着那或灰暗、或开片的釉面,结合前世对陶瓷工艺的粗浅了解,心中飞快地分析着。
“曾窑主,”沈墨轩放下瓷片,沉吟道,“晚生以为,釉色不佳,无非几个原因。一是釉料本身,其成分配比是否精准、均匀?尤其是其中某些微量之物,譬如铁、铜、钴等含量,哪怕细微差别,呈色便可能天差地别。”
曾焕仁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能提到具体金属元素的读书人可不多。他点头道:“釉料皆是精选的上等紫金土、草木灰,配比乃祖传秘方,历来如此,从未出错。近来更是反复筛检,确保无误。”
“其二,便是窑内温度与气氛。”沈墨轩继续道,“青瓷之美,在于其青,而青釉对窑温极为敏感。温度过低,釉色发闷;过高,则可能流釉或产生瑕疵。更重要的是‘气氛’,即是窑内燃烧时,是‘氧多’还是‘氧少’?”他用了尽量通俗的说法,“若是烧窑时,柴薪投入过多过急,窑内通风不畅,则‘氧少’,谓之‘还原焰’,能使釉中铁质充分还原,呈现纯正青色;反之,若‘氧多’,为‘氧化焰’,则釉色容易发黄或灰。这其间的转换与平衡,至关重要。”
这一番关于“还原焰”、“氧化焰”的论述,更是让曾焕仁和他身旁几位同样愁眉不展的老师傅听得目瞪口呆!他们世代烧窑,全靠经验感觉,知道什么时候该添柴,什么时候该封窑,什么时候该看火候,却从未有人能将这玄之又玄的“火候”用如此清晰、近乎“道破天机”的语言总结出来!
“还……还原焰?”一位老师傅喃喃自语,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思索的光芒。
曾焕仁脸上的怀疑之色褪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郑重与探究。“沈……沈公子,依你之见,我窑中问题何在?”
沈墨轩走到工棚外,指着那巨大的龙窑:“此窑依山而建,前后温差本就存在。投柴口、观火孔的位置,以及每次添柴的时机、数量,都可能影响不同窑位的温度和气氛。或许,问题并非出在配方或某次操作的大失误,而是在于这细微之处的累积偏差。尤其是追求某种特定、极致的釉色时,以往的经验可能就不够用了。”
他顿了顿,提出具体建议:“晚生以为,或可尝试几点:第一,更精细地控制釉料研磨程度,确保其均匀细腻;第二,在现有釉料基础上,尝试微调某些辅料的配比,比如尝试加入极少量含有不同微量元素的矿石粉末,看看是否能激发不同的呈色效果;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改进烧窑工艺。可否在窑内不同位置,设置多个观测点,更精确地掌握各区域的温度与气氛变化?甚至,尝试分段烧成,在不同阶段刻意营造不同的窑内气氛,或许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这些建议,有些触及了技术核心,有些则指向了管理流程的精细化,尤其是“分段烧成”和“多观测点”的想法,简直是为他们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工棚内一片寂静。几位老师傅面面相觑,眼中既有豁然开朗的兴奋,也有将信将疑的谨慎。沈墨轩说的听起来极有道理,甚至直指要害,但这毕竟打破了他们沿袭多年的老法子,万一失败,浪费的又是一窑的瓷坯和柴薪,以及宝贵的时间。
曾焕仁眉头紧锁,内心激烈挣扎。贡品交付期限日益临近,他已没有太多试错的机会。但沈墨轩所言,又确实是他从未想过的新思路,而且听起来并非无的放矢。
良久,他猛地一跺脚,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死马当活马医!就依沈公子所言,我们试上一试!需要什么,沈公子尽管吩咐!只是……时间紧迫,我们最多只能试烧一窑!”
压力,瞬间来到了沈墨轩这一边。
为了更深入地了解曾家窑的历史工艺,寻找可能的灵感,沈墨轩请求查阅窑场留存的古老记录。曾焕仁此刻已将他视为救命稻草,自然应允,让管事将他带往窑场后院一间堆满杂物和故纸的藏书室。
藏书室内光线昏暗,弥漫着陈年纸墨和灰尘的味道。架子上、箱笼里,堆满了历代窑主的笔记、账册、图样以及一些与烧窑相关的杂书。沈墨轩如同寻宝一般,耐心地翻阅着这些沾满历史尘埃的文献。
大部分记录都是关于瓷土产地、柴薪消耗、烧成记录等琐事,或是早已熟知的传统配方。就在他有些失望之际,在一箱压在最底层、几乎被虫蛀殆尽的废纸中,他发现了一本纸质特殊、以油布包裹、残缺不全的线装笔记。
笔记的封面已经遗失,内页的字迹是一种古朴遒劲的隶书,并非近世笔法。其中一页,提到了数种奇特的釉料添加剂,大多闻所未闻。而最吸引沈墨轩目光的,是其中一段关于某种名为“异星石”的记载:
“……琉华之巅,有石异色,夜泛微光,质坚而脆,碾粉入釉,可得天青异色,澄澈如玉,然极难控,火候稍偏,则釉裂器毁,十不存一,故秘而不宣,几成绝响……”
异星石?夜泛微光?入釉可得天青异色?
沈墨轩的心跳骤然加速!这描述,与他所知地球上的任何矿物都对不上号!难道这个世界,真的存在某种未知的、具有特殊性质的矿物?这“异星石”,是否就是曾家祖上偶尔烧出绝品青瓷,却又无法稳定复现的关键?也是如今贡品要求的那种极致釉色的答案?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这本残破的笔记,如同捧着一件稀世珍宝。
线索,似乎指向了那座名为“琉华”的山峰之巅。
神秘的“异星石”究竟是什么矿物?它真的存在于琉华山顶吗?沈墨轩能否找到它?即便找到,又该如何克服笔记中提到的“极难控,火候稍偏,则釉裂器毁”的难题?时间只剩下试烧一窑的机会,是冒险尝试这神秘的“异星石”,还是稳妥地采用之前提出的改进方案?这本偶然发现的古老笔记,究竟是解决问题的钥匙,还是另一个充满风险的陷阱?曾家龙窑的命运,以及沈墨轩筹集修船资金的希望,都系于这未知的“异星石”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