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天刚蒙蒙亮,杜家村还沉浸在新年的宁静之中。
杜远却早已梳洗整齐。他面前放着一个崭新的松木小箱,箱子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串串用红绳精心系好的铜钱,每一串正正一百文,在昏暗的晨光中泛着温润的金属光泽。这是他特意从“老李”那笔巨额投资款里预留出来的一部分,不算多,但每一文都代表着他的一份真挚心意。
爷爷杜老汉,也是杜家村的村正,早已穿戴妥当。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却干干净净的旧棉袍,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着孙子准备的钱箱,脸上笑出了一朵灿烂的菊花,每一道皱纹里都洋溢着无法言喻的自豪:“远哥儿,都准备好了?咱们这就出发?让乡亲们也早早沾沾咱家状元郎的福气!”在他心里,他这孙子比那金殿传胪的状元郎还要了不起。
“哎,准备好了,爷爷,咱们走吧。”杜远笑着应道,弯腰拎起那沉甸甸的木箱。
于是,杜家村大年初一最温暖、最热闹的一道风景线出现了——老村正杜老汉精神矍铄,背着手,昂首挺胸,红光满面地走在前面,步伐竟有些年轻人般的轻快;他身后,杜家最有出息、如今已是全村主心骨的孙子杜远,拎着个一看就分量十足的钱箱子,开始挨家挨户地拜年送温暖。
第一家是村东头的王寡妇家,低矮的土坯房,烟囱才刚冒出稀薄的炊烟。她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半大孩子,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王婶子,新年好!给您拜年了!”杜远清亮的声音在清晨的冷空气中格外悦耳,他笑着拱手,随即从箱子里拿出一串亮闪闪、叮当作响的铜钱递过去,“一点心意,给娃们扯块新布,做身暖和的新衣裳!”
王寡妇正蹲在灶前烧火,闻声抬头,看到那串足足一百文的钱,眼睛瞬间就红了,粗糙的手在打满补丁的围裙上局促地搓了又搓,声音都有些哽咽:“哎呦!这怎么使得!杜公子,您帮衬俺们家的还少吗?又是工钱又是粮食的…这钱俺不能要…”
杜老汉在一旁捋着胡子帮腔:“拿着!王家的!远哥儿给的,就是全村的心意!也是孩子的一片孝心!再说了,前年还要感谢你救了我家远哥儿呢?你现在可是养殖场正经拿工钱的人了,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王寡妇这才用微微颤抖的手,千恩万谢地接过那串沉甸甸的铜钱,激动得眼眶湿热,下意识就要屈膝给杜远行大礼,被杜远眼疾手快地赶紧扶住。她扭头就朝屋里喊,声音带着哭腔又满是喜悦:“狗蛋!妮子!快出来!给杜公子磕头!谢谢杜公子的大恩大德!”
两个衣衫单薄的孩子应声跑出来,小脸冻得通红,闻言噗通就跪在了冰冷的雪地里,吓得杜远心头一颤,赶忙一手一个将他们捞起来,不由分说地往他们冰凉的小手里塞了好几块饴糖:“磕啥头磕头,赶紧起来!地上凉!吃糖吃糖!新年要甜甜的,往后日子也甜甜的!”
第二家是杜老七家,他是村里的老光棍,腿脚有些不利索,靠着编些筐篓勉强过活。
“七叔,新年好!身体硬朗!”杜远照例笑着递上一百文。
杜老七笑得露出仅剩的几颗豁牙,接过钱的手抖得厉害,反复摩挲着那冰冷的铜钱,仿佛能摸出温度来:“哎呦呦!杜公子!这…这真是…天上掉馅饼了!俺老七也能过个肥年了!赶明儿…赶明儿俺就去割半斤猪头肉,好好解解馋!”他凑近杜远,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杜公子,俺跟你说,俺昨晚梦到咱村口那棵老槐树开金花了!金灿灿的,晃人眼!准是应在你身上!俺看啊,你就是那财神爷座下的金童下凡来救苦救难的!”
杜远忍俊不禁,被这朴实的比喻逗乐了:“七叔,您这梦做得比我这钱还实在!吃肉好,吃肉香!您老就该多吃点!”
一家一家走去,几乎每户都是类似的场景:开门时的惊讶,看到钱串时的惊喜与推辞,在杜老汉的帮衬和杜远真诚的笑容下最终千恩万谢地收下,然后便是村民们淳朴而炽热的回报——他们纷纷拿出自家珍藏、最好的年货(冻得硬邦邦的梨、炸得金黄的果子、甚至还有藏了很久舍不得吃的干枣)不由分说地往杜远怀里塞,热情得几乎要把他淹没,那架势,仿佛他不是来送钱的,而是来打劫他们年货的。
“杜公子!俺家那老母鸡开春肯定多下蛋,第一个双黄蛋俺给您留着!”
“杜公子定要长命百岁!将来娶个比那天仙还俊的媳妇儿!”
“杜公子……”
走到最后一家时,杜远手里那沉甸甸的钱箱子终于空了,取而代之的是他怀里被塞得满满当当、五花八门的各种零碎吃食,活像个刚扫荡了零食铺子、满载而归的孩子。杜老汉跟在后面,看着孙子被乡亲们团团围住、那受欢迎的热乎劲儿,笑得见牙不见眼,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那成就感,比他自己得了金山银山还高兴百倍。
送完钱,爷孙俩沿着村旁那条已砌固了石岸的小河往回走。冬日柔和的阳光洒在冰封的河面上,泛着晶莹剔透的光泽,未冻的河段水流清冽,不急不缓地潺潺流淌。几个妇人正蹲在河边冰冷的青石板上,赤手在刺骨的冰水里涮洗衣物,冻得通红的双手用力挥舞着木槌,砰砰的敲打声在清冷的空气中传得很远,每一次举起落下都显得格外艰辛。
杜远看着这一幕,再想到开春后那万亩亟待灌溉的良田,仅靠人力肩挑手提,效率低下且极度耗费体力,他的眉头不禁微微蹙起,陷入了沉思。忽然,他脑中灵光乍现,如同黑夜中划过的闪电!——筒车!那种利用水流自然之力,通过大水轮和竹筒巧妙结构,自动将河水提灌至高处的古老而高效的灌溉工具!
“对啊!怎么早没想到!有了它,至少能省下一半的人工!”杜远猛地一拍大腿,脸上瞬间焕发出激动而兴奋的光彩,之前的疲惫一扫而空,“爷爷,您先慢慢回去,我有点急事,得马上回家一趟!”
说完,也顾不上详细解释,抱着怀里那堆沉甸甸、满是乡亲心意的零嘴,转身便风风火火地朝着家的方向跑去,脚步又快又急,仿佛慢一步那灵感就要飞走似的。
杜老汉被孙子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愣,停在原地,看着杜远飞快跑远的背影,在那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疑惑地嘀咕:“这孩子,风风火火的,又想到啥金点子了?大年初一的,也不肯让自己歇歇……” 可他浑浊的老眼里却没有丝毫的埋怨,反而溢满了心疼与几乎要澎湃而出的骄傲。
他慢慢踱步回到自家那座安静的小院,推开略显陈旧的木门,只见杜远已经直接趴在了他那张简陋的木制书桌上,正全神贯注地伏案疾书。他一手压着粗糙的麻纸,一手紧握着炭笔,眉头微蹙,目光如炬,在纸面上飞快地写写画画,时而停顿思考,时而又飞快地勾勒,嘴里还无意识地喃喃自语,计算着什么:“……水轮直径至少需一丈五……叶片倾角得调整……汲水筒的间距和容量……引流槽的坡度……”
冬日上午清澈明亮的阳光,透过糊着桑皮纸的窗棂,恰好照在杜远专注无比的侧脸上,将他额前细碎的汗毛染成了柔和金色。他那般心无旁骛、沉浸其中的模样,仿佛此刻笔下描绘的并非冰冷器械,而是什么关乎国运民生的绝世珍宝。
杜老汉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生怕一点响动就惊扰了孙子的思绪。他静静地望着,望着杜远那尚显单薄却已能扛起重任的肩膀,望着他那专注而认真的神情,那双饱经风霜、看遍世情炎凉的眼睛里,情绪如潮水般翻涌。有深深的心疼——这孩子,才多大年纪(虚岁十三),大过年的也不肯歇一刻,脑子里总是装着那么多事,担着那么重的担子;但更多的,是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无法言喻的骄傲和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