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时间,在东宫这片被无形结界笼罩的空间里,仿佛被拉长又压缩,每一刻都浸透着高度紧张后的疲惫与小心翼翼的希望。
对于太子李承乾而言,这七十二个时辰是在肉体痛苦的潮汐、药物带来的昏沉与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感暖流的交织中度过的。
最令人恐惧的“邪毒入侵”(感染)并未发生,这得益于杜远近乎苛刻的消毒要求——所有接触伤口的布料均经沸煮暴晒,空气中使用醋熏和杜远提供的“高度酒精”喷洒,孙思邈更是以内服外敷的汤药双管齐下,调理气血,抵御外邪。
太子那条饱受摧残的腿,虽然依旧肿胀,触碰时疼痛钻心,但原先青紫可怖的颜色已渐渐褪去,转为较为正常的、带着手术痕迹的粉红,局部皮肤的温度也从之前的灼热变得温凉。
每次孙思邈揭开纱布检查换药,看到伤口愈合平整,没有红肿流脓的迹象,他那雪白的寿眉都会微微舒展,向一旁紧张注视的李世民和李恪递去一个“比预想更好”的安慰眼神。
李承乾虽被禁令动弹,浑身僵硬,但悬在咽喉的那口气,总算稍稍落下了一些。
然而,比身体上的好转更让他心绪难平的,是身边人的态度。杜远、孙思邈,尤其是他那位同父异母的四弟李恪,几乎是以一种轮番值守、寸步不离的姿态守护在他榻前。
杜远会在他清醒时,带来一些看似简单却极为实用的小物件,比如用来活动健侧手腕、踝关节的轻巧木制器械,防止肌肉萎缩;
或是用轻松诙谐的语气,讲述杜家村作坊里的趣闻,庄户们对新农具的赞叹,甚至是他自己“发明”过程中闹出的笑话,巧妙地分散李承乾对疼痛的注意力。他的存在,像一阵来自宫墙之外自由田野的风,带着务实和乐观。
药王孙思邈则如定海神针,他每日数次诊脉,指端感受着太子脉象的细微变化,据此调整药方。
他亲自尝药,确认温度适宜,才递给内侍喂服。他的叮嘱细致到饮食的软硬、饮水的温度、乃至夜间盖被的厚薄,那慈和而沉稳的目光,自带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而最让李承乾内心深处受到触动的,是吴王李恪。这位因前朝血脉而身份敏感、平日与自己交往总隔着一层若有若无谨慎的弟弟,在此时却展现出了超乎想象的耐心与细致。
李恪会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用巧劲帮他缓慢翻身,避免压到伤处;会在李承乾因伤口阵阵抽痛而烦躁蹙眉时,温言软语地安抚,甚至有些笨拙地背诵医书中记载的、关于某些药材的奇闻异事,试图引他发笑;
他记得李承乾怕汤药苦涩,总会提前备好一小碟清淡的蜜渍梅子;深夜里,李承乾常从混混沌沌的痛楚中惊醒,总能看到李恪和衣靠在离榻不远的矮椅上浅眠,烛光下那张年轻的脸庞带着明显的倦意,但一听到榻上稍有动静,便会立刻惊醒,快步上前,低声询问:“兄长,可是又疼了?要不要喝点水?还是需用些安神的药?”
有一夜,李承乾被一阵尖锐的刺痛激醒,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守夜的李恪立刻端着一杯温水走近,弯下腰,借着微弱的烛光,李承乾清晰地看到李恪眼中布满血丝,那担忧的神情纯粹而直接,没有丝毫的虚伪与算计。
那一刻,一股混杂着暖意、酸楚和巨大愧疚的洪流冲垮了李承乾心中某些坚固的壁垒。他自幼长于深宫,见惯了围绕权力中心的尔虞我诈,即便是至亲之间,也往往掺杂着太多的权衡与试探。
他从未想过,在自己最脆弱、最可能失去储君价值的时候,能收获到如此不掺杂质、雪中送炭般的手足之情。他伸出未受伤的右手,轻轻覆在李恪端着水杯的手背上,声音因虚弱和激动而沙哑:“四弟……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李恪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放出一个略显疲惫却十分真诚的笑容:“兄长何出此言,这是臣弟分内之事。只要兄长能早日康复,莫说辛苦,便是再难,臣弟也心甘情愿。”
简单质朴的话语,却像重锤般敲在李承乾的心上。他闭上眼,将这份滚烫的感动与过往的疏离猜忌一同深深埋藏。这番患难与共的经历,正在悄然重塑着兄弟间的关系。
三天危险期平稳度过,杜远和孙思邈确认太子已闯过了最凶险的感染关,后续将是漫长的静养与功能康复阶段。
二人向李世民和李承乾郑重辞行,杜家村还有庞大的产业和未竟的研究,孙思邈的药庐也需他回去打理。李世民准奏,特旨令李恪继续留在东宫,全权负责太子的日常康复照料。
临行前,杜远又将李恪和李承乾召至近前,事无巨细地再三叮嘱。他强调了循序渐进进行患肢肌肉“等长收缩”练习的重要性,以防肌肉萎缩;开具了详细的膳食清单,强调补充骨胶原、钙质和蛋白质;而最重要的一条,被杜远反复重申——绝对禁止过早下地负重。
“殿下,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您这是粉碎性骨折,内部虽有钢板固定,但骨骼自身的愈合需要时间。三个月内,这条伤腿绝不能承受任何体重!这是铁律!”
说着,杜远像变戏法似的,让人取来了一副他亲手设计、由将作监巧匠精心打造的双腋拐杖。拐杖木质光滑,高度可灵活调节,腋窝支撑处细心地包裹着厚厚的软牛皮,手感舒适。
李承乾目光复杂地凝视着这副拐杖。它既是未来一段时间他将依赖的工具,也象征着他暂时无法摆脱的“残障”状态。
但杜远周到的考虑,又让他感受到一种被尊重和理解的支持。他深吸一口气,郑重承诺:“杜县伯金玉良言,孤定当谨记于心,绝不敢违。此番救命之恩,再造之德,孤……铭记五内。
然而,就在杜远和孙思邈的车驾刚刚驶离皇城不久,大唐帝国的权力中枢——两仪殿内,早已酝酿已久的风暴终于猛烈爆发。
今日的常朝,气氛格外肃杀凝重。文武百官分列两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端坐于龙椅之上的李世民,面沉似水,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丹陛下的臣子们。
果然,以裴寂、萧瑀为首的一干老臣,迫不及待地出列发难。他们深谙攻击策略,并未直接指责太子,而是将矛头精准地对准了杜远、李恪,并隐隐将孙思邈也拖下水。
裴寂手持象牙笏板,步至御阶中央,声音洪亮却带着刺骨的寒意:“陛下!臣有本奏!闻东宫为太子殿下疗伤,所用之术,实乃旷古未闻之骇异之法!剖割血肉,直视筋骨,更以金铁之物植入体内!
此等行径,非我华夏医道正传,形同巫蛊妖术!杜远此人,出身微末,凭借些许奇技淫巧,蛊惑圣心,竟敢将太子殿下千金之躯置于刀锯之下,其行径令人发指,其心可诛!”
萧瑀紧随其后,须发皆张,情绪显得尤为激动,他几乎是指着虚空控诉:“吴王李恪,身为天潢贵胄,不知劝导陛下秉持正道,反而亲执利刃,行此近乎庖厨屠戮之事,有亏皇子德行,枉顾人伦纲常!
孙思邈枉称药王,竟附议此等悖逆疗法,实乃医门败类,有负陛下信任!陛下!太子殿下如今虽看似暂安,然体内存留异物,犹如抱虎枕蛟,后患无穷!臣恳请陛下,明察秋毫,即刻将杜远、李恪、孙思邈三人缉拿,交有司严加审讯,以正国法,以安天下之心!”
他们的门生故旧也纷纷出列表态,言辞一个比一个激烈,将杜远的方法贬斥得一无是处,仿佛太子眼下状况平稳纯属侥幸,大祸转眼就会降临。一时之间,要求严惩“罪魁祸首”的声浪高涨,颇有些群情汹汹、逼宫问责的架势。
龙椅上的李世民,放在扶手上的拳头悄然握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早已预料到这场风波,但亲耳听到这些老臣在太子尚未完全脱离危险时,就如此急不可耐地攻击功臣,尤其是将恪儿也卷入其中,心中怒火翻腾,几乎难以自抑。但他深知,此刻需要的是冷静与制衡。
就在这时,房玄龄稳步出列,声音沉稳如山,直面汹涌的指责:“裴公、萧公,诸位同僚,请稍安勿躁。太子殿下伤情危重,太医署束手无策,此乃众人皆知。
杜县伯之法,虽前所未有,然其理路,乃是直捣病源,正合《内经》‘治病必求于本’之要义。如今殿下已安然度过最险之期,伤势日趋平稳,此乃事实,足可证明此法有效,至少是当下唯一可行之策。
岂能因疗法新奇,便不问青红皂白,遽然定罪?若固守陈规,坐视太子殿下终身残疾,岂是忠臣良医所为?”
性情耿直的程咬金早已按捺不住,他猛地跨出一步,声若洪钟,震得殿内嗡嗡作响:“俺老程是个粗人,不懂你们那些弯弯绕!俺就知道,杜小子和吴王殿下是豁出性命去救太子!现在人好不容易从鬼门关拉回来了,你们这帮人倒好,跳出来指手画脚,喊打喊杀!俺看你们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是不是就盼着太子殿下好不了,你们好另攀高枝啊?!”
他这话如同投石入水,激起千层浪,顿时让裴寂等人面色铁青,尴尬不已。
魏征也冷着脸出班,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陛下!当下第一要务,乃是太子殿下静心康复!杜远等人之功过是非,当以最终结果论处。
如今殿下伤体未愈,便急于罗织罪名,兴师问罪,非但令奋力救治者心寒,更会惊扰东宫,影响殿下康复,实乃添乱之举,于国于家,有百害而无一利!臣以为,此事当暂搁争议,待太子殿下凤体康健之后,再行评议不迟!”
朝堂之上,顿时形成了鲜明的两派。支持杜远和李恪的官员(多是务实派、少壮派或与杜远有利益往来者)与裴寂等守旧元老激烈辩论,双方引经据典,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
李世民高坐龙庭,听着下面的喧嚣,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一方面欣慰于房玄龄、魏征等人能秉持公心,维护功臣,另一方面也对裴寂等人固守立场、罔顾事实、甚至可能包藏私心的行为感到深深的厌烦与无力。
他明白,这场因太子腿伤而引发的风波,早已超越了医疗本身,演变成了一场关于权力、观念和未来朝局走向的激烈博弈。
他必须运用全部的智慧和权威,稳住这艘帝国的巨轮,为承乾的康复赢得宝贵的时间和空间。而杜远所带来的这场医学变革,其引发的涟漪,正以不可阻挡之势,冲击着大唐王朝最核心的权力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