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远送走那位气场强大的“粮商李二郎”后,一颗心其实始终悬在半空,七上八下,难以真正落定。献出粮种是发自真心,毫无保留,但将如此足以震动天下的重宝,以及全部的希望,托付给一个仅仅见过两次面、底细不明的“皇家商人”,终究像是一场豪赌,让他坐立难安。他一边强自镇定地指挥着村里最后的秋收扫尾工作,一边时不时就下意识地抬眼望向村口那条尘土飞扬的小路,眼神里交织着期盼与忧虑——既盼望好消息早日传来,又害怕希望落空,或者等来的是无法预料的变数。
就在这种焦灼的期盼几乎要达到顶点时,第二天下午,村口竟然真的再次响起了熟悉的马蹄声!杜远的心猛地一跳,快步迎出去,果然看到“老李”三人风尘仆仆的身影再次出现!与昨日分别时相比,“老李”脸上虽然难掩疲惫,但眉宇间那股压抑不住的振奋与急切之色,却如同暗夜中的火把,清晰可见。
杜远见状,心中顿时一块大石落地,涌起一阵狂喜,连忙将三人再次请进他那间简陋却整洁的书房。这一次,他甚至亲手用粗陶碗给三人倒了水(虽然只是清澈的白开水),眼神灼灼,充满了亟待解答的询问。
李世民也没卖任何关子,接过碗喝了一大口,便目光灼灼地看向杜远,语气激动却刻意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杜小郎君!幸不辱命!你昨日所托付之事,李某回去后便立刻设法,辗转呈报了上去!”
杜远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身体不自觉地前倾:“上面……陛下和宰相们……怎么说?”
“天大的好事!”李世民一击掌,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那是由衷的喜悦,“陛下与房相、杜相、长孙大人等几位肱骨重臣得知此事,初时是震惊莫名,继而便是欣喜若狂!他们将此二物视为天降祥瑞,佑我大唐的国之重宝!”
杜远听到这里,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长长地、深深地吁出了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灿烂的笑容,真心实意地赞道:“太好了!陛下圣明!朝廷诸公贤达!”
“不仅如此!”李世民的语气更加热切,眼中闪烁着开创历史的兴奋光芒,“陛下深思远虑,认为如此利在千秋的祥瑞,绝不能仅靠杜家村一村之力缓慢留种繁衍,那样太慢,恐误了拯救苍生的时机!必须抓住眼下这最关键的时机,集中力量,尽快培育出足够推广天下的海量种粮!为此,陛下与几位相公连夜商议,定下了一个绝妙的计划!”
他示意一旁的房玄龄(老房)来详细说明。房玄龄上前一步,习惯性地捋了捋胡须,眼中闪烁着老练而智慧的光芒,用清晰而富有条理的语言,将那个被命名为“金谷计划”的宏伟蓝图和盘托出:朝廷将秘密招募绝对可靠的人手,调拨充足的官牛官马、精良农具、粮食物资,进入这片三面环山的天然宝地,大规模开垦那长达二十余里、肥沃却未充分利用的谷地,将其全部变为顶级良田,专司培育红薯和玉米良种!
杜远聚精会神地听着,眼睛越睁越大,越来越亮,当听到要将整个山谷都变成育种基地时,他忍不住猛地一拍大腿(差点拍到面前的矮桌上),兴奋地低吼出声:“妙啊!陛下圣明!房相杜相长孙大人高见!此计大善!真是太善了!如此一来,集中力量,最多只需一两年,天下无数嗷嗷待哺的百姓便能真切受益!这比我们杜家村自己闷着头种,快了何止百倍千倍!杜远在此,代天下苍生,谢过陛下天恩,谢过诸位贤臣!也谢过老李您居中奔波,鼎力举荐!”他是真的激动了,声音都有些发颤。这个计划完全超越了他的预期,精准地解决了他最大的顾虑——效率!朝廷的力量一旦介入,其组织力和资源调动能力,根本不是他一个小村子可以想象的。
李世民和房玄龄见杜远不仅没有丝毫抵触,反而理解得如此透彻,支持得如此痛快,心中更是涌起无限的欣慰和赞赏。李世民笑道:“小郎君深明大义,胸襟广阔,心系万民,李某佩服!既然如此,那这‘金谷计划’,便算得到了你这‘始创者’的鼎力支持了!朝廷会以最快的速度,安排人手物资进驻……”
“等等!”杜远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猛地抬手打断了李世民的话,脸上兴奋的神色迅速被一种深沉的思索所取代。
李世民三人心里同时“咯噔”一下,瞬间紧张起来。莫非他临时反悔了?或是要提出什么难以满足的条件?侧殿内的气氛一下子又绷紧了。
只见杜远微微蹙眉,沉吟了片刻,仿佛在仔细推敲着什么,然后才抬起头,眼神清亮而坦诚地看向李世民,提出了一个让在场三位大唐最高决策者都目瞪口呆、完全意想不到的建议:
“老李,朝廷要派人来开荒育种,这是天大的好事,我举双手赞成。但我有个不情之请,或者说……一个想法,关于朝廷最好派遣什么样的人来。”
“小郎君但说无妨,任何想法都可直言。”李世民按下心中的疑虑,认真地倾身问道。
杜远坐直了身子,语气变得异常郑重,一字一句地说道:“朝廷招募人手时,可否……优先考虑选派那些从军中退下来、身体留有残疾,但尚且具备劳动能力的老兵?”
他顿了顿,看着李世民三人瞬间变得惊愕的表情,详细地解释起自己的理由,条理清晰,思虑深远:
“理由有三:其一,他们曾是军人,纪律性极强,深知令行禁止,远胜于散漫的普通流民,既便于集中管理,更能绝对守住此地的秘密,可靠性无与伦比。
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们许多人为国征战,负伤致残,归来后生活往往困顿,朝廷的抚恤或许未必能周全到每一个人。让他们来此垦荒,是以工代抚,是以他们的劳动换取温饱乃至未来的富足!这不仅能实实在在解决一部分伤残将士的生计问题,让他们老有所养,活的有尊严,更是朝廷昭示天下、抚慰军心、彰显仁德的善政!必能使军中将士感念陛下恩德,更加效忠。
其三,于此封闭的谷地中,他们不易受外界干扰,可以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地进行育种工作。不知……我这个想法,是否僭越?又是否可行?”
杜远说完,带着几分期待,又带着几分提出非常之请的忐忑,看着李世民三人。他这个想法,既是出于现实的、最优化的考量,内心深处,更是带着一份对保家卫国者的深切敬意与同情。
然而,他这番深思熟虑、条理分明的话语,落在李世民、房玄龄和程咬金耳中,却不啻于又是一道九天惊雷,轰得他们心神剧震!
李世民猛地怔住了,他看着杜远那张还带着稚气却无比认真的脸庞,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滚烫的感动!这……这是一个十二岁少年能想到的层面?这已然超越了技术,直指军国大政、人心向背!
房玄龄抚须的手彻底僵在了半空,忘了动作,只是喃喃低语,仿佛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苍天:“优先选用伤残老兵……以劳代抚,解决生计,收拢军心,严守秘密……这……此子之思虑,竟已深远至此?!竟已关乎朝政、军略、民心稳定?!这真是……真是……”
而程咬金,这位在战场上见惯了生死、铁血半生的宿将,在听到“伤残老兵”四个字从杜远口中清晰吐出时,铜铃般的双眼瞬间就红了!鼻头一酸,眼前仿佛浮现出无数麾下儿郎浴血奋战、马革裹尸,或是残肢断臂、归乡潦倒的画面……他猛地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情绪彻底失控,声音竟带上了明显的哽咽,对着李世民激动地低吼道:“……二郎!不,东家!杜小郎君这主意!他娘的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啊!俺老程……俺替那些断了胳膊瘸了腿、如今不知在哪个角落受苦的老兄弟们……谢谢小郎君!谢谢!这真是……真是说到俺心坎里去了!挖到俺心窝子里了!”他情绪汹涌澎湃,差点又要失口喊出“陛下”。
李世民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如同海啸般澎湃激荡的情绪,他再次看向杜远的眼神,已经不仅仅是看待一个天赋异禀的神童,更像是凝视一位志同道合、心怀天下苍生与江山社稷的……国士!
他重重地、极其肯定地点头,声音因强烈的激动和赞赏而显得有些沙哑:“可行!太可行了!杜小郎君,你……你真是……每每都有惊世之语,造福万民之思!此议不仅可行,而且是至善之策!至明之策!于国于民于军,有百利而无一害!既解决了最可靠的劳力问题,又抚慰了有功将士,稳固了帝国根基,更严守了机密!一举数得,冠绝古今!陛下若是知晓此议出自你口,定会龙心大悦,赞叹小郎君之仁德与智慧,远超朝堂衮衮诸公!”
他几乎可以预见,当这个充满人文关怀和战略眼光的建议在朝堂上提出时,将会引起何等巨大的震动!尤其是那些武将集团,必将对提出此议之人(虽然名义上会是他李世民提出)感激涕零,忠心更炽!
房玄龄也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整理了一下衣袍,对着杜远深深一揖,语气充满了由衷的敬佩:“小郎君宅心仁厚,思虑之周全深远,老朽叹服!此议,真乃老成谋国之言!朝廷没有任何理由不采纳!老夫……佩服之至!”
杜远见自己提出的建议不仅没有被视为儿戏或僭越,反而得到了如此高的赞誉和肯定,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挠了挠头:“我就是……就是根据实际情况,随口这么一想,觉得这样安排或许对朝廷、对老兵们都是最好的。既然老李和老房都觉得可行,那就最好不过了。”
事情就此圆满敲定。双方皆大欢喜,心中都落下了一块大石,更对未来的合作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信心和期待。
李世民三人离开杜家村时,心情比来时更加激动、复杂,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澎湃的热流。程咬金一路都在激动地念叨着回去后要如何严格筛选人员,定要把最可靠、最需要帮助的老兄弟送来。房玄龄则骑在马上,沉默不语,脑中已在飞速思考着如何完善这个“伤残老兵垦荒团”的各项细节章程,以及如何将其与“金谷计划”完美融合。
而李世民,骑在骏马之上,忍不住再次回望那逐渐远去、隐于暮色山岚中的杜家村。村庄依旧忙碌,炊烟袅袅,一派祥和。他的心中浪潮汹涌,只有一个念头在反复回荡,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定:“杜远啊杜远,你究竟是何方神圣?你究竟还能给朕,给这大唐,带来多少意想不到的震撼与惊喜……” 他愈发确信,尽快将这个少年真正地、完全地纳入朝堂体系,让其才华得以彻底施展,将是贞观朝最正确、最紧迫,也最令人期待的决定,没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