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辇在黄土垫道的村路上平稳前行,车轮碾过地面的声响沉闷而规律。车厢内,锦缎软垫,暗香浮动,与车外甲胄鲜明的肃杀护卫和后方鸦雀无声的百官队伍,恍若隔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杜远拘谨地坐在李世民下首的锦墩上,最初的惊涛骇浪般的震撼渐渐平息,理智如同退潮后显露的礁石,慢慢清晰起来。他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身旁这位身着九龙衮袍、不怒自威的天下至尊,越看,那张熟悉的脸庞和“老李”的形象就越是重叠。
一种被蒙在鼓里、当了许久“傻子”的委屈感,渐渐压过了最初的敬畏,他憋了又憋,终究没忍住,带着浓重的怨念和小声的抱怨,嘀嘀咕咕起来:
“老李……呃,不是,陛下……您这……这可真是……忒不地道了!瞒得我好苦!早知道天天来我家蹭饭打秋风、跟我勾肩搭背没个正形的长安富商老李,就是……就是皇上您本人,我……我何至于刚才吓得三魂七魄差点离体升天?村里大伙儿也不用提前好几天就折腾,又是净水泼街又是排练磕头,膝盖都快跪碎了……”
他越说越觉得自个儿亏大了,那语气里的埋怨几乎凝成了实质。
李世民本来正端着天子的威仪,饶有兴致地欣赏着杜远难得的拘谨不安,一听这话,好悬没被自己的口水呛着。他猛地扭过头,眼睛瞪得溜圆,看着杜远,脸上那副“朕很心痛”的表情夸张得近乎耍宝:
“好你个杜远!朕念你培育祥瑞、献策有功,特赐你同乘御辇,这是何等的恩宠?满朝朱紫谁不眼热心跳?你倒好,不知感念天恩,反而埋怨起朕来了?嫌朕瞒着你?朕那是俯身接地气,微服访贤良!懂不懂。”
“再说了,”他话锋一转,带上了几分熟悉的戏谑,“朕要是早早就亮明真身,还能尝到你藏着的那些宝贝红烧肉、油炸金蝉?还能听你唾沫横飞地讲什么科学施肥、温室大棚?怕是早把你吓得缩回壳里,半个屁都憋不出来了吧!”
他虽然板着脸,但眼角眉梢藏不住的笑意,以及那更像朋友间笑骂而非帝王训斥的语气,让杜远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些。
然而,御辇虽华贵,却并非完全隔音。李世民嗓门洪亮,这番对话隐隐约约飘到了车外。
骑马护卫在辇车左右的房玄龄、程咬金等人听得是清清楚楚,个个头皮发炸,后背瞬间沁出一层白毛汗!房玄龄下意识捋胡子的手僵在半空,杜如晦在马背上微微蹙眉摇头,长孙无忌无奈地闭目吸气。程咬金更是急得龇牙咧嘴,粗大的手指捏得马缰吱嘎作响,恨不得立刻冲上去一把捂住杜远的嘴:这混账小子!
真是啥话都敢往外蹦啊!居然敢说陛下“不地道”?还抱怨迎驾辛苦?这简直是提着灯笼进茅房——找屎(死)啊!
杜远被李世民这么一“呛”,反而那股子熟悉的劲儿彻底回来了。他撇撇嘴,小声嘟囔:“那也不能瞒这么久啊……差点闹出大乌龙。” 随即,他决定赶紧说点正事,将功折罪,顺便显摆显摆成绩。
“咳,陛下,说正经的。托您的洪福,杜家村一切运转正常。您最上心的那个……嗯,您入了‘股’的养殖场,如今规模可是今非昔比了。”
杜远稍稍向前倾身,声音压低了些,但语气里的自豪掩不住,“眼下里头足足圈着近三千头大肥猪!头头滚瓜溜圆,膘肥体壮,掂量着平均每头都得有三百斤往上冒头!照眼下市价,一头出栏怎么也能卖上八百钱,甚至不止。”
他抬眼瞅了瞅李世民,见他听得专注,便继续算账:“当初您投下的那一千贯本钱,照这个势头,光是这一茬猪出栏,差不多就能连本带利收回来,还能有不少赚头。您放心,等年底盘完账,第一批分红,我一准儿派人……呃,或者瞅机会亲自给您送到……宫里!”他差点又顺嘴说“送你家”,舌头硬生生打了个弯。
李世民听着,眼睛是越听越亮,手指无意识地在大腿上轻轻敲击着。他当初投资,更多是出于对杜远的支持和对新奇事物的兴趣,顺带满足口腹之欲,万万没想到回报竟如此迅猛丰厚!这比朝廷里许多看似光鲜的进项都要实在得多!他脸上不由得露出极为满意的笑容,方才那点佯装的“怒气”早已飞到九霄云外。
他沉吟片刻,看着杜远那虽然姿态恭敬但骨子里依旧透着的随意和亲近,再回想起往日在这片土地上与杜远毫无隔阂、畅所欲言的情景,心中蓦然一动。他身体微微向后靠进软垫,目光掠过车窗外交错的水渠和长势骇人的庄稼,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金口玉言的分量:
“杜远啊。”
“臣在。”杜远立刻应声。
“此地是杜家村,是你赤手空拳、一点一滴打造出来的基业,是祥瑞诞生之地,也是让朕觉得……格外舒畅放松之处。”
李世民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杜远身上,带着几分追忆,“朕与玄龄、克明、辅机、知节,还有魏征他们,都是刀山火海里一起滚过来、尸山血海中一起爬出来的交情。有些规矩,在朝堂之上、在宫禁之内,是铁律,是纲常,必须恪守,半分逾越不得。但在这里……”
他嘴角噙起一抹意味深长的、近乎于朋友般的笑意:“朕特许你,还有你们杜家村这些跟着你一起筚路蓝缕闯出来的老伙计们,若是没有外人在场,仅限于在这杜家村内,见到朕,以及方才朕点到的这几位,可以不必拘泥于那些繁琐至极的君臣礼节。往日私下里如何相处,如何称呼,便依旧如何。”
杜远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光芒。他怔怔地望着李世民,望着这位帝王眼中那份罕见的、带着真诚追忆和温和信任的光芒。他瞬间明白了这道看似随意的特许背后,所蕴含的何等厚重的信任、何等难得的亲近,以及那份对峥嵘岁月和纯粹情谊的深切珍惜。
一股难以言喻的澎湃敬意和暖流猛地冲上心头。杜远收敛了所有随意的表情,挺直脊背,郑重地、深深地躬身一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陛下……不,老李……您这份胸襟气度,这份念旧之情……杜远,心服口服!五体投地!”
李世民看着他这副罕见的郑重模样,不由再次爆发出畅快淋漓的大笑,笑声洪亮,穿透御辇的华盖,传出去很远,让外面一直提心吊胆、手心冒汗的房玄龄等人面面相觑,终于长长地、彻底地松了一口气,脸上也露出了复杂而又释然的笑容。
车驾,继续平稳地向着杜家村深处,那即将震撼整个大唐的丰收核心区域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