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建设工地上,夯土声、锯木声、工匠的号子声交织成一片热烈的交响。杜远站在坡上,望着初具规模的建筑群,心中涌起的不仅是成就感,更有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是时候将那些能从根本上扭转医疗格局的“火种”播撒下去了。
这日,他将孙思邈和那位身份特殊的“编外学子”李恪请到了自己的书房。
书房内,墨香与木香淡淡萦绕。杜远神色凝重,如同举行某种神圣的仪式,小心翼翼地从锁着的柜中取出几个晶莹剔透的琉璃瓶(这是他耗费心血才设法烧制出来的)。
瓶内盛着清澈如泉水的液体,然刚一拔开软木塞,一股极其浓烈、刺鼻却又带着奇异穿透性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占据了整个空间。
“先生,殿下,”杜远将瓶子轻放在桌上,声音低沉而清晰,“此物名为‘酒精’,乃是以‘金谷丰酌’为基,经过反复九蒸九馏,提纯出的极致精华,其性至烈,遇火即燃,饮之灼喉烧胃,绝非饮品。”
孙思邈和李恪好奇地各拿起一瓶。李恪凑近瓶口轻轻一嗅,那强烈的气息猛地冲入鼻腔,让他忍不住侧头轻咳了一声,讶然道:“杜兄,此物劲道竟猛烈至斯?远胜世间任何美酒。”
“它本就不是酒。”杜远摇头,语气斩钉截铁,“它是武器,是针对‘邪毒’与‘溃烂’的武器!”他尽量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词汇解释:“其一,极具清洁之效。
郎中诊病、处理伤口前,以此物仔细擦拭双手及刀具银针,可极大程度上杀灭……呃,驱散附着其上、肉眼不可见的‘邪毒’,从而避免伤口红肿、化脓、恶化。”
“其二,若遇外伤创口,以此物冲洗,虽会带来剜肉灼骨般的剧痛,却能极大阻止伤口溃烂生疮,将伤亡率降至最低!”
“其三,高烧不退之病患,以此物擦拭体表,可助其迅速散热。”
“其四,因其自身极难腐败,还可用于浸泡保存某些珍贵药材,乃至……用于研究的特殊人体组织。”
杜远每说出一项用途,孙思邈眼中的光芒便炽盛一分。他行医一生,太清楚“金疮化脓”、“痈疽发作”是多么常见又无奈的索命符!无数本可挽救的生命,都折损于此。
他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极其郑重地捧起琉璃瓶,仿佛捧着的不是液体,而是千万条性命,声音都因激动而有些沙哑:“神物!真乃天赐之神物啊!若此法果真有效,普天之下之将士、工匠、百姓,皆受其恩泽!杜县子,你此番功德,无量矣!”
李恪亦是心潮澎湃,他仿佛看到了一扇全新的大门在眼前轰然打开,门后是一条能让医术脱胎换骨的通天大道,看向杜远的目光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服。
然而,杜远接下来的话语,却像一道惊天霹雳,将两人,尤其是孙思邈,震得心神剧颤,陷入了巨大的惊骇与沉默。
杜远目光扫过二人,语气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先生,殿下。酒精可御外邪,然医道若想真正窥得天地造化之秘,洞悉疾病发生之根由,仅凭体外揣度与古籍推演,终究如雾里看花,隔靴搔痒。我们需……直视内在乾坤。”
他略作停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吐出那石破天惊的两个字:“我们需‘解剖’。”
“解剖?!”孙思邈像是被火燎了一般,霍然起身,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花白的胡须因情绪激动而微微颤动,“不可!万万不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此乃孝道之始!
死者为大,入土为安,毁损遗体,乃亵渎之大恶,有干天和,悖逆人伦!此事绝无可能!”深厚的儒家伦理与世俗观念,化作一座无形巨山,压在他的心头。纵然他一生追寻医理,也从未敢越此雷池半步。
李恪也面露极度为难之色,他对医学充满热忱,但也深知此事所触及的,是整个社会最深层、最敏感的伦理禁忌。
杜远早已预料到这激烈的反应,他神色不变,声音愈发沉凝:“先生,我深知此事千难万难。
然,请问先生,若不亲见五脏六腑之确切位置形态,不亲察血脉筋肉之交错走向,不亲明骨骼窍穴之精妙结构,如何能精准断定病灶所在?如何敢对体内深处的创伤下手?譬如一枚箭簇深入肺腑之侧,若不知其旁一寸便是心脉要害,您敢轻易取出吗?盲目动手,与杀人何异?”
他转向李恪,目光如炬:“殿下,您饱读诗书,可能确知人之心肝偏左还是偏右?肝叶几何?肋骨几对?主脉几条?这些关乎性命的学问,仅靠揣测和残缺的典籍,远远不够!”
李恪闻言,瞳孔微缩,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杜远趁热打铁,抛出早已想好的方案:“我绝非主张滥施于众生。
我们可以订立最严苛的规矩:一, 尸体只用于医学探究,绝无任何亵渎玩弄之意;二,来源……或可选用无人认领的死刑犯遗体,或……取自边境战场上的异族阵亡者尸首。”他特别加重了“异族”二字,试图在坚不可摧的伦理壁垒上寻找一丝缝隙。
“异族……”孙思邈捻须的手指停滞了,眉头紧锁成一个川字,内心仿佛有两股巨大的力量在猛烈拉扯。一方面是对医学真理至高无上的追求,另一方面是根植于心的礼法传统。这场天人交战,异常残酷。
就在气氛凝滞之时,李恪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然的光芒。
他皇子的身份此刻赋予了他一种超越常人的决断力,他声音清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孙师,杜兄所言,虽骇人听闻,细思却乃至理。医道欲进步,此或是必经之痛。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行非常之法。若采用异族战俘或无主尸首,用以探明人体玄机,拯救我大唐万千军民性命,或许……其行可悯,其功可赎?此事若行,可列为最高机密,对外一切质询与风险,由学生一力承当!”
李恪的挺身而出和果断表态,成了压垮犹豫的最后一根稻草,也为孙思邈扛下了一部分沉重的压力。
孙思邈闭上双眼,长长地、仿佛耗尽所有力气般叹息一声,再睁开时,眼神变得无比复杂,有痛苦,有挣扎,但最终被一种超越时代的医者责任感所取代:“唉……罢了……为了洞悉玄机,为了能多救苍生……老夫……就拼着这把老骨头,担下这离经叛道的千古骂名吧!然规矩必须如铁!由老夫亲自拟定,绝不可泄于外,更不可施于我大唐子民之身!”
杜远心中巨石落地,大喜过望,立即应道:“先生深明大义!规矩尽由您定!我已在医学院地下,规划了一处绝密‘解剖室’,通风、排水、保密皆按最高规格营造!”
说服了孙思邈,解剖学的禁忌坚冰终于被凿开了一角。而李恪也在此事中展现了他的价值与能量。他旋即利用自己的特殊渠道,亲笔修书数封,寄予几位自太医署致仕、医术精湛却赋闲在家的老太医。
信中,他并未直言解剖之事,而是极力描绘杜家村医学院前所未有的新气象、孙思邈的坐镇引领、杜远带来的种种新奇理念(如酒精之神效),以及这里鼓励钻研、打破陈规的学术氛围。
那几位老太医,本就是医痴,晚年闲居,一身绝学无处施展,心中常怀寂寥。忽闻药王出山,皇子求学,更有闻所未闻的医学新物事,顿时心痒难耐,如同老骥听到了冲锋的号角。
不久,三位须发皆白却目光矍铄的老太医,或以“访友”、或以“养生”为名,风尘仆仆地来到了杜家村。
一经实地考察,亲眼见到那宏伟的规划、奇特的酒精,再与孙思邈、杜远深入一谈,立刻被那宏大的医学愿景和务实求真的精神所震撼吸引,当即拍板决定留下“以尽余热”,要将毕生心血倾囊相授,同时也渴望亲身体验这场即将到来的医学变革。
他们的加入,如同为初生的医学院注入了深厚无比的底蕴和权威的师资。杜远的梦想,在资金、超前理念、顶尖人才以及特殊庇护的多重推动下,终于开始凝聚出实实在在的、足以引领一个时代的磅礴力量。
一条融合古今、直探生命本源的医学新路,在杜家村这片热土上,悄然启程,虽前路漫漫,却已曙光微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