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舍,观云包间。
窗外,是楼下园林的一池静水。
孙连城端坐在紫砂茶盘前,动作缓慢。
温杯,投茶,冲泡,出汤。
每一个步骤,都带着仪式般的庄重。
他将一杯澄澈的武夷山大红袍,双手奉到对面。
“大师,请用茶。”
他的腰微微躬着,头微微低着。
那是一种学徒面对祖师爷时的虔诚。
一旁负责伺候的茶艺师,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彻底看傻了。
在这里工作两年,她见过的大人物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她从未见过,像孙连城这样的。
市里的二号人物,那个传说中一言定乾坤的“沉默先知”。
此刻,竟对一个穿着廉价道袍,气质猥琐的老道士,恭敬到了骨子里。
孙连城挥了挥手。
茶艺师识趣地退了出去。
门被轻轻带上。
房间里,只剩下他和李铁棍两个人。
孙连城整理了一下衣襟,再次对着李铁棍拱了拱手。
他的表情严肃又真挚。
“大师,您一定要赐教。”
“学生今天,算是见到了活神仙。”
这话情真意切,带着一丝找到了组织的激动。
李铁棍坐在对面,那份紧张已经消散大半。
他端起茶杯,没有立刻喝,而是先用鼻子轻轻嗅了嗅茶香。
岩韵十足。
花果香气浓郁。
是真货,而且是市面上千金难求的顶级货。
他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却愈发高深莫测,甚至带上了一丝悲天悯人。
他轻轻呷了一口。
茶汤入口,醇厚甘鲜。
真是好茶。
他放下茶杯,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口气,九曲回肠,充满了故事感。
他知道,开场白的时间到了。
“施主,你的命格,贫道生平仅见。”
这是所有骗术的基石,先捧。
“你本是天上星宿下凡,紫气罩顶,生来便贵不可言。”
“按理说,你这一生,当是顺风顺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心想事成。”
孙连城听得连连点头。
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对,太对了!
我可不就是心想事成吗!
我想躺平,结果被提拔。
我想当信息黑洞,结果成了宇宙中心。
我想被当成蠢货,结果被封为先知。
这可不就是心想事成吗!
只不过老天爷的“心”,跟我的“心”,完全是反的。
大师果然是大师,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本质!
李铁棍见他点头,心中更加笃定。
这位孙书记对自己“神迹”深信不疑。
这就好办了。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沉重。
“但是……”
这个转折,恰到好处。
“正因为你命格太旺,太贵。”
“所以,这凡间的功名利禄,于你而言,便不再是助力,反而成了你的枷锁!”
“成了你的业障!”
李铁棍的声音压低,带着一丝神秘的磁性。
“这些俗务,这些虚名,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绕着你的真龙之气,让你心神不宁,进退两难。”
“贫道说得,对,还是不对?”
最后一句,问得斩钉截铁。
孙连城再也忍不住了。
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这两句话给击穿了。
“大师!”
他猛地一拍大腿,发出一声巨响。
这一嗓子,中气十足,把李铁棍都吓得一哆嗦,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
孙连城根本没在意。
他从座位上站起,两步跨到李铁棍面前。
双手紧紧握住了李铁棍那只刚放下茶杯的手。
他的手在抖,声音也在抖。
他的双眼,绽放出一种找到了亲人般的光芒。
“大师!您……您简直就是我的知音啊!”
“我就是这个感觉!完全就是这个感觉!”
“枷锁!业障!跗骨之蛆!您说得太对了!太形象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力摇晃着李铁棍的手,仿佛要把自己满腔的委屈和痛苦,都通过这双手传递过去。
“我就是觉得这功名利禄太烦人了!”
“我就是想过几天清闲日子,我就是想看看天上的星星!”
“怎么就这么难呢?!他们为什么非要逼我呢?!”
说着,他的眼眶发红。
两滴水珠顺着脸颊滑落。
那样子,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可以哭诉的怀抱。
李铁棍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组合拳打得有点蒙。
他感觉自己握着的,不是一个市委副书记的手。
而是一个被“成功”给逼疯了的可怜人。
稳了!
这波,绝对稳了!
自己猜的没错!
这位孙神仙,就是得了“富贵病”!
而我,李铁棍,就是能治他这病的,当世唯一的良药!
一股前所未有的职业自豪感,油然而生。
他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从孙连城那双滚烫的手里抽了出来。
他重新端起架子。
恢复了世外高人的姿态。
“施主,莫要激动。”
“坐下说,坐下说。”
“万事万物,皆有因果。你有此劫,也必有破解之法。”
孙连城听话地坐了回去。
像一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满脸都写着“求知”。
李铁棍清了清嗓子。
图穷匕见的时候,到了。
他开始抛出自己压箱底的核心骗术。
“贫道这里,有一套祖师爷秘传下来的无上法门。”
“此法,名为‘乾坤大挪移’。”
孙连城一听这名字,眼睛就亮了。
听起来就很高深,很玄学。
李铁棍继续忽悠。
“功名利禄,本身也是一种‘气’,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煞气’。”
“你身上的‘煞气’太重,已经压得你喘不过气了。”
“而贫道的‘乾坤大挪移’之法,便可以将你身上这些功名利禄的‘煞气’,强行转移到一件‘法器’之上。”
“如此一来,便可为你‘破财免灾’。”
“让你卸下所有枷锁,斩断所有尘缘,换一个清静无为、逍遥自在的后半生。”
当孙连城听到“破财免灾”这四个字时。
他的眼睛亮得像两颗小太阳。
那是一种在沙漠里跋涉了三天三夜的旅人,突然看到一片绿洲时才会有的光芒。
破财!
免灾!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美妙的词汇吗?
这不就是自己现在最需要的吗?
破掉那些该死的“政绩之财”,免掉那些缠身的“升官之灾”!
这四个字,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他再也坐不住了。
身体前倾。
声音里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急切。
“大师!此法,此法要如何施展?”
“需要……需要多少供奉?”
他特意把“供奉”两个字,咬得极重。
生怕对方听不明白。
李铁棍看着他这副“上道”的样子。
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
他知道,轮到自己开价了。
这是整个骗局中,最考验技术含量的环节。
价开高了,容易把鱼吓跑。
价开低了,又对不起自己这次冒的天大风险。
他缓缓地伸出了三根枯瘦的手指。
在孙连城面前,轻轻晃了晃。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神秘感和仪式感。
“施主,你要知道,此乃逆天改运之法,非同小可。”
“施展此法,需耗费贫道整整三十年的功力,为你布下一座‘转运七星阵’,才能将那庞大的‘煞气’转移。”
他停顿了一下,让气氛酝酿到顶点。
然后,他看着孙连城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至于供奉嘛……”
“不多不少。”
“三百个w。”
说完这三个字,李铁棍整个人的神经都绷紧了。
心脏狂跳。
他死死地盯着孙连城的眼睛,准备捕捉他脸上任何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孙连城听到“三百万”这个数字,先是愣了一下。
李铁棍的心,也跟着咯噔了一下。
坏了,要高了?
下一秒,孙连城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
李铁棍心里已经开始盘算,要不要主动降到两百五十万。
可还没等他开口,孙连城脸上的笑容,突然变成了一种近乎羞愧的表情。
他搓了搓手,尴尬地看着李铁棍,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不好意思。
“大师……这个……不瞒您说。”
“三百万……我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来啊。”
李铁棍心想,果然。
可孙连城下一句是:
“您看这样行不行?”
他开始了属于他的“讨价还价”。
“我先把我这辈子的所有积蓄,全部都拿出来,以表示我的诚心。”
他的声音更低了,像是在说什么秘密。
“不多,也就一百八十万。”
“您先用这笔钱,帮我作法,把这该死的‘煞气’先挪走一部分。”
“事成之后,剩下的那一百二十万,我再去想办法!”
“我就是砸锅卖铁,变卖房产,也一定给您补上!您看如何?”
李铁棍:“……”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的大脑,宕机了。
他混迹江湖二十多年,走南闯北,骗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他第一次,见到这么砍价的。
这是砍价吗?
这分明是生怕自己不相信他的诚意,主动把自己的老底都掀了啊!
不但不往下砍,还主动承诺后续一定要补齐缺口?
还要砸锅卖铁?
这是什么客户?
这是什么神仙下凡来渡我的吗?
李铁棍看着孙连城那张写满了“真诚”、“恳切”、“急迫”的脸,感觉自己二十多年积累的专业知识,在这一刻,全部崩溃了。
他本来准备好了一整套“哎呀看你心诚就给你个优惠价”、“这个数已经是底线了不能再少了”、“为了你我只能自己承担一部分损失了”的台词。
现在,全都堵在了嗓子眼,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只能呆呆地看着孙连城。
一百八十万?
那也不少了啊!
这笔钱,都够自己在老家县城最贵的小区,买三套大平层了!
而且看对方这副急不可耐的架势,是真的一分钟都不想再忍受这“功名利禄”的“煞气”了。
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李铁棍当机立断。
“唉!”
他重重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脸上瞬间切换成一副“于心不忍”、“大为感动”的表情。
他一脸“为难”地看着孙连城,说道:
“也罢!也罢!”
“贫道修行之人,本不该沾染这铜臭之物。”
“但看在施主你如此心诚,如此受困于俗务的份上……”
“贫道,就为你破例一次!”
“就依你所言!一百八十万,贫道便先为你布阵施法!”
“至于剩下的,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他表现得像自己吃了天大的亏。
孙连城一听,立刻激动地站起身来。
“多谢大师!多谢大师成全!”
“您真是活菩萨!”
他对着李铁棍,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九十度标准鞠躬。
两人,就这样一拍即合。
在茶香袅袅的包间里,达成了一笔各自都认为自己占了天大便宜的交易。
李铁棍觉得,自己今天钓到了一条史无前例、足以载入诈骗史册的超级大鱼。
而孙连城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那个能把自己从无间地狱,渡向自由彼岸的“摆渡人”。
两人重新坐下,相视一笑。
李铁棍的笑,是贪婪得逞的窃喜。
孙连城的笑,是解脱在望的狂喜。
两人的笑容都无比真诚,但含义,却隔了一个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