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劳?
天大的功劳?
为国家?
我?
孙连城的大脑,彻底变成了一片嗡鸣的空白。
他只是想“死”一下,安安静静地跑路,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实现烤串和啤酒的终极自由。
这剧本,不对啊!
跑路,怎么就跑成了立功?
而且,这次的功劳,听起来……好像比上次那个“食品安全”,还要大得多?
都直接上升到“国家”层面了?
孙连城呆呆地看着陈岩那张写满“真诚”与“崇敬”的脸,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
说我其实就是想翘班去漠河吃烧烤?
说你们抓错人了,我就是个想躺平的咸鱼?
不。
他现在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只是觉得,这个世界,对他充满了深深的,无法化解的恶意。
“孙同志,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陈岩紧紧握着他的手,仿佛握着一件稀世珍宝,“请跟我来,领导们都在等你。”
领导们?
等我?
孙连城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飘到了半空中,麻木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被陈岩和另外几名壮汉,“保护”着,走出了消防通道。
医院后巷,停着一辆黑色的,窗户贴着深色膜的商务车。
没有车牌。
车门无声地滑开。
孙连城被“请”了进去。
车子启动,平稳得几乎感觉不到震动,悄无声息地汇入了城市的车流。
……
不知过了多久。
车子驶入了一个地下停车场,七拐八绕之后,停在了一部没有任何标识的电梯前。
电梯下行。
孙连城能感觉到明显的失重感。
他们正在深入地下。
“叮”的一声。
电梯门打开。
外面是一条铺着灰色地毯的走廊,灯光明亮,却安静得可怕。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肃杀之气。
孙连城被带进了一间会议室。
房间不大,没有窗户。
一张长长的会议桌,桌上摆着几个保温杯和一叠叠文件。
正对着门的墙上,是一块巨大的显示屏,此刻正亮着,显示着一张复杂的网络拓扑图。
桌边,已经坐着几个人。
他们都穿着便装,但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场,让孙连城的心脏不由自主地抽紧了。
这些人,每一个,都像是他以前只能在省台新闻里看到的那种角色。
看到陈岩和孙连城进来,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为首的一位,看起来五十多岁,头发微霜,眼神锐利得像是能穿透人心。
他快步走上前来,不等陈岩介绍,就向孙连城伸出了双手。
“孙连城同志!你好!我是国家安全部的王振邦!”
王振邦!
孙连城感觉自己的膝盖一软。
这个名字,他听说过。
传说中的,隐蔽战线的掌舵人之一!
“王……王部长……”孙连城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
“坐,快请坐。”王振邦亲自拉开自己身边的椅子,那热情的样子,不像是对待一个下级,倒像是在接待一位功勋卓着的元老。
孙连城稀里糊涂地坐下。
陈岩也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会议室的门被关上。
房间里,陷入了一种庄重而又带着些许激动的沉默。
王振邦看着孙连城,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赞许和钦佩。
“孙同志,首先,请允许我代表组织,对你表示最诚挚的感谢和最崇高的敬意!”
“这次,你以一人之力,为我们拔掉了一颗潜伏多年,危害极大的毒钉!这份功劳,无与伦比!”
孙连城端起面前的茶杯,想喝口水压压惊。
手抖得,杯子里的水都洒了出来。
他到底……干什么了?
陈岩看出了他的“疑惑”,或者说,在他看来,是孙连城一贯的“深藏功与名”的淡然。
他清了清嗓子,主动开口。
“王部,各位领导,还是让我来为孙同志,‘复盘’一下整个‘夜枭行动’吧。”
“毕竟,我是离他最近,也是最先‘接收’到他指令的人。”
说着,陈岩按下了遥控器。
身后的巨大屏幕,亮了。
屏幕上,出现了一行巨大的标题。
【关于“夜枭”特大间谍网络覆灭案的战略复盘报告】
【总策划:孙连城同志】
噗——
孙连城刚喝进嘴里的一口水,差点直接喷出来。
总策划?
我?
陈岩的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清晰地响起。
“一切,都要从孙同志的‘异常’开始说起。”
屏幕上,出现了孙连城在病房里的照片,是他看电视的侧脸。
“根据我们的分析,孙同志,以他超乎常人的政治敏锐度和洞察力,很可能在入住省一院的初期,就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
“但他苦于没有证据,更重要的是,他不知道敌人隐藏得有多深,不知道医院内部,甚至更高层,是否已经被渗透。”
“在这种情况下,任何常规的举报或者调查,都可能打草惊蛇,甚至给自己带来杀身之祸。”
孙连城呆呆地听着。
是这样吗?
我只是觉得饭难吃而已啊……
陈岩继续说道,他的语气,充满了对一位顶级战略家智谋的赞叹。
“于是,孙同志选择了一条最艰难,也最伟大的道路。”
“——战略欺骗!”
屏幕上,“战略欺骗”四个字,被用红色加粗的字体,醒目地标了出来。
“他开始伪装自己。他自导自演了一系列‘疯癫’的行为。从‘因果倒挂’到‘热寂进程’,这些看似荒诞的哲学呓语,实际上,是他释放出的第一层烟幕弹!”
“他的目的,是让所有人都相信,他只是一个思想出了问题的,无害的‘哲学家’,从而麻痹敌人,让隐藏在暗处的眼睛,放松对他的警惕。”
会议室里,响起了一片低低的赞叹声。
王振邦更是连连点头,看向孙连城的目光,愈发炽热。
孙连城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烧。
我真的……只是在胡说八道啊!
陈岩的讲述,进入了第二阶段。
“但仅仅是麻痹,还不够。孙同志的计划,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宏大得多!”
“在成功塑造了‘疯癫哲学家’的人设后,他开始了计划的第二步——用‘假密电’,扰乱敌人的内部通讯!”
屏幕上,赫然出现了孙连城让林小月去买的那本,《现代汉语词典》的封面照片。
“他开始说一些毫无逻辑,完全由随机词汇组成的胡言乱语。比如,‘月亮’,‘拖拉机’,‘第十二交响曲’。”
陈岩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激昂。
“各位领导,这,才是孙同志整个计划中,最神来之笔的地方!”
“这些疯话,根本不是说给我们听的!而是故意泄露给潜伏在他身边的,那个我们当时还未发现的‘耳朵’听的!”
“他在用这种方式,向敌人的间谍网络,持续不断地发送‘垃圾信息’!这些信息无法破译,毫无规律,却又像是某种指令!这必然会让敌人的情报分析系统陷入混乱,甚至让他们开始互相猜忌!”
“更绝的是,”陈岩指着屏幕上的一段备注,“他还故意变换口音!东北的,江南的,标准的播音腔……他在模拟不同地区的间谍小组在进行联络!这是在告诉敌人:你们的网络,我已经了如指掌!他在用这种方式,向敌人施加巨大的心理压力!”
会议室里,已经有人在用笔飞快地记录。
所有人都被这个惊世骇俗的计划,震慑得说不出话来。
孙连城也说不出话来。
他只是觉得……陈副厅长不去写小说,真是屈才了。
这想象力,这逻辑闭环,这宏大叙事……他自己听着,都快信了。
“最后,当时机成熟,当敌人已经被他彻底迷惑,当他已经准备好收网时,他启动了整个计划的最高潮,也是最危险的一环!”
陈岩站了起来,他的脸上,泛着激动的红光。
“——‘金蝉脱壳’,或者说,‘假死脱身’!”
屏幕切换。
一张是心电监护仪那条笔直的死亡直线。
一张是代号“信使”的黑客,在电脑前的截图。
“他策划了这场惊天动地的‘假死’。但他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他自己逃跑!这本身,就是整个战略欺骗的终极一环!”
“第一,他故意联系全球顶级的黑客组织‘信使’,委托他办一件看似荒唐的‘私事’——伪造自己的死讯。他知道,要伪造官方死讯,‘信使’就必须攻击有国家级防护的市委内网!他这是在用自己做诱饵,钓一条全球通缉的大鱼!他以身为饵,诱使‘信使’主动暴露自己的位置!”
“第二,他自己的‘心跳停止’和‘逃离路线’,也根本不是为了逃跑!而是我们事先约定好的,最终的‘收网’信号!那个‘蝴蝶’的词,就是行动开始的指令!而他本人,则通过消防通道,亲自走向我们为他准备的‘安全屋’!他根本不是在逃跑,他是在‘归队’!”
陈岩的讲述,结束了。
整个会议室,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个波澜壮阔,环环相扣,充满了牺牲精神和绝顶智慧的计划,震撼得无以复加。
一个苦心孤诣,以身饲虎,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上,最终引爆整个间谍网络的,孤胆英雄的形象,活生生地,出现在了所有人面前。
良久。
王振邦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
然后,他走到孙连城面前,双脚并拢。
他对着孙连城,郑重地,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孙同志!”
王振邦的声音,洪亮而有力,在会议室里回荡。
“我代表国家安全部,向你,向我们战斗在最特殊战线上的无名英雄,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孙连城僵硬地坐在椅子上。
他看着眼前这位国安部的最高领导,看着他眼中那份灼热的,真挚的,不容置疑的敬意。
他听着自己那份让他自己都热血沸腾,荡气回肠的“英雄事迹”。
他感觉自己不是自己了。
他只是一个被剧本选中的,连台词都不知道的,全世界最无辜的男主角。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
最终,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只是木然地,端起了面前那杯已经凉了的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