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先生!我的上帝啊!”
一道身影从旁边连滚带爬地窜了过来,是那个联络官姆蓬古。他此刻的脸上再也没有半分昨日的倨傲,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和谄媚。他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快要哭出来的腔调飞快地翻译着长老的话。
“圣……圣人先生!长老说,他们感受到了您的神力!您昨天在‘生命之树’下画出的图腾,唤醒了沉睡的大地!他们恳求您,恳求您为他们指出‘大地肚脐’的准确位置,他们愿意用自己的血肉,为您挖开通往生命之源的通道!”
孙连城听着这神神叨叨的翻译,内心只有一个想法。
大地肚脐?老子连自己的肚脐在哪儿都懒得找,还给你找大地的?你们是不是对摸鱼有什么误解?
就在这时,老王也冲了过来,他一把将姆蓬古扒拉到一边,急赤白脸地对孙连城说:“书记!您可千万别信他们的!这就是一群搞封建迷信的骗子!看我们是外来的,想骗吃骗喝呢!咱们水都不够了,哪有多余的给他们!”
老王代表了营地里所有中国员工的“理性”判断。在他们这些接受过唯物主义教育的工程师看来,眼前这场景,除了荒谬就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把他们赶走!必须马上赶走!不然今天赖上我们,明天就敢搬进来!”老王斩钉截铁地说。
孙连城被这两人一左一右夹在中间,一个让他装神,一个让他弄鬼,吵得他脑仁疼。
他本来想直接拒绝。
开玩笑,他的人生信条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赶人?那得说话,得组织,多累。答应他们去找什么肚脐?更累,还得动脑子。
他的原则是“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可当他的视线扫过人群时,他看到了那些村民抬起的脸。那是一张张被干旱与贫穷折磨得毫无生气的脸,嘴唇干裂得像老树皮,浑浊的眼球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期盼。
那种眼神,让他心里某个地方轻轻地刺了一下。
算了,烦死了。
他只想赶紧结束这场闹剧,回去继续他的星空观测大业。
他抬起手,对着人群,极为不耐烦地挥了挥。
那动作的意思很明确:“你们随意,爱咋咋地,别来烦我。”
然而,这个在孙连城看来是“滚蛋”的信号,在长老和所有村民眼中,却瞬间被解读成了截然不同的含义。
只见长老的身体猛地一震,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瞬间涨得通红,他高举着石板,用尽毕生力气嘶吼起来:“神谕!这是圣人的神谕!他许可了!他许可我们了!”
“喔!!!”
整个村民群体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他们从地上一跃而起,脸上挂着劫后余生般的狂喜。下一秒,他们抄起身边一切能用的工具——几把锈迹斑斑的铁锹,几把豁了口的锄头,更多的人则是拿着木棍,甚至是直接用手——像一支接到了总攻命令的军队,疯了一样冲向了昨天孙连城“作法”的那棵古老的猴面包树。
孙连城眼皮一跳。
老王和姆蓬古也彻底看傻了。
“疯了……全疯了……”老王喃喃自语,他无法理解这群人的逻辑。
长老一马当先,冲到那片孙连城随手画下的同心圆前,像是考古学家发现了金字塔的入口,他用颤抖的手指着最中心的位置,狂热地喊道:“就是这里!大地肚脐的入口!圣人画出的图腾中心!挖!为了我们的孩子!为了坎巴!挖!”
一场在现代人看来无比荒诞的挖掘行动,就这么轰轰烈烈地开始了。
尘土飞扬,号子声、呼喊声混杂在一起。村民们用最原始的工具,和大地进行着一场看似毫无胜算的搏斗。
老王站在不远处,抱着胳膊,连连摇头,一副“世人皆醉我独醒”的痛心疾首。
“胡闹!简直是胡闹!这地方的地质报告我看过,下面全是坚硬的红土岩层,别说用手,就是用风镐都得费半天劲!我看他们能挖到什么时候!”
姆蓬古则是彻底放下了恐惧,换上了一副看好戏的嘴脸。他凑到老王身边,用幸灾乐祸的语调说:“王先生,这就是我们坎巴的愚民。给他们一点虚无缥缈的希望,他们就能为你做任何蠢事。等着瞧吧,不出半天,他们就会累得像狗一样爬回来,到时候,他们就会知道,真正能赐予他们水的,只有奥科耶将军的美金,而不是这个装神弄鬼的中国骗子。”
而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孙连城,对此毫不关心。
他发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场挖掘吸引了过去,正好没人来烦他了。
妙啊!
他让老刘给他搬了张躺椅,又摆了张小桌,把他心爱的保温杯和茶叶罐放在上面,就那么优哉游哉地,在猴面包树的另一侧树荫下,坐了下来。
他翘起二郎腿,抿了一口热茶,看着远处那片热火朝天的工地,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不错不错,免费的露天沉浸式实景演出,还是团体操,这不比看春晚有意思?”
他的这份极致的平静与从容,落在远处那些狂热的村民眼中,再次被神化。
“看啊!圣人多么镇定!”
“他一定早就预见到了结果!”
“我们不能辜负圣人的期望!加油挖!”
而在老王看来,孙连城这副做派,已经不是放弃治疗那么简单了。
这是病入膏肓,开始享受人生最后的宁静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太阳升到了头顶,毒辣的阳光将大地烤得发白。
挖掘的进度,非常缓慢。
村民们轮番上阵,汗水浸湿了他们破旧的衣服,很快又被蒸发,留下一片片白色的盐渍。
半天过去了,那个被寄予厚望的大坑,只挖了不到两米深。下面露出的,是和老王预料中一模一样的,坚硬、干枯的红土岩层,硬得跟石头一样。
一些年轻的村民动作慢了下来,脸上的狂热渐渐被疲惫和怀疑所取代。
“真的……能挖出水吗?”
“下面全是石头啊……”
姆蓬古的嘲笑声更大了,他甚至故意让自己的司机把车开得近了一些,摇下车窗,对着坑里的人吹了声口哨。
“嘿!我的朋友们!需要来点可乐吗?我觉得你们挖到美国去,都比挖到水要快!”
就连长老的脸上,也浮现出一丝焦虑。他频频回头,望向那棵树下,那个安然稳坐的身影。
圣人依旧在喝茶,看着天空,平静得一塌糊涂。
长老咬了咬牙,把这份平静当成了最后的强心剂,转身对着已经有些泄气的族人怒吼:“圣人没有动!说明神迹就在眼前!谁敢放弃,就是对神明最大的不敬!继续挖!”
就在所有人的信念都快要崩塌的边缘。
“咔嚓!”
一声清脆的,不同于铁锹碰到石头的声音,从坑底传来。
一个正在挖掘的村民愣住了,他举起手里那把已经卷了刃的铁锹,发现前端断了。而在他脚下,那坚硬的红土层上,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又用另一把工具使劲一戳。
“噗!”
伴随着一声闷响,他脚下的那块硬土,居然整个塌陷了下去!
一股浑浊的,带着浓烈土腥味的泥水,猛地从那个小小的破口里涌了出来,瞬间打湿了他的裤腿。
“水!水!是水!!”
那个村民先是愣了三秒,随即爆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狂吼!
整个工地瞬间死寂。
下一秒,所有人都疯了!
他们连滚带爬地冲进坑里,用手,用工具,疯狂地刨着那个破口。泥水越来越多,从一开始的涓涓细流,变成了一股无法抑制的涌泉!
“轰隆!”
随着一声巨响,整个坑底彻底塌陷,一股比人还粗的,清澈见底的水流,如同被囚禁了千年的巨龙,猛地从地底喷涌而出!
水柱冲天而起,在炙热的阳光下,化作漫天晶莹的水雾,洒落在每一个欢呼的,哭泣的,不敢置信的村民脸上。
那清凉的触感,是如此的真实!
一口被黄沙与岁月遗忘了不知多少年的古井,在这一天,以一种最不可思议的方式,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
全场死寂。
老王的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拳头,他手里的地质报告掉在了地上,被泥水浸湿也毫无察觉。他跌跌撞撞地跑到井边,不顾一切地捧起一股清泉,送到嘴边尝了一口。
甘甜,清冽。
他所有的科学认知,所有的工程逻辑,在这一刻,被这口凭空出现的井水,冲刷得粉碎。
姆蓬古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他脸上的嘲讽早已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见了鬼般的恐惧。他哆嗦着,看着那个树下的身影,那已经不是一个骗子,那是一个他根本无法理解的,拥有神秘力量的东方巫师!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震天的,足以掀翻整个草原的欢呼!
“神迹!神迹啊!”
“是圣人!圣人赐予了我们生命之水!”
所有的村民,转过身,朝着孙连城所在的方向,再一次,也是更疯狂地,叩拜下去。他们的额头用力地磕在湿润的泥地里,发出“砰砰”的声响,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表达他们心中那份无与伦比的敬畏与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