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钱”两个字,像两根无形的冰锥,刺入瀚海资本的心脏。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连中央空调的送风声都显得格外刺耳。国字脸组长那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
陆寒的后背,瞬间被一层细密的冷汗浸湿。他预想过白敬亭会用各种手段,从市场上,从舆论上,但他万万没想到,对方的杀招如此阴狠,直指一家金融公司的死穴。
操纵市场,或许还有辩解的余地;而一旦和“洗钱”沾上边,瀚海资本不仅会声名扫地,所有从业资格都将被吊销,他自己甚至可能面临牢狱之灾。
白敬亭绕过了周文彦那座看似坚不可摧的堡垒,却从他们创业初期最不起眼的地基之下,挖出了一个早已被遗忘的、致命的蚁穴。
钱明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王大富,这个名字像一根毒刺,扎进了他的记忆深处。那是工作室时期,为了拉到第一笔像样的资金,他陪着笑脸,喝了无数顿大酒,才从一个饭局上认识的煤老板。当时只觉得对方豪爽阔绰,对于其资金背后可能隐藏的风险,在生存的压力面前,被选择性地忽视了。
“陆总,钱先生,我们需要你们提供当时与王大富先生签订的所有合同,以及他资金入账的全部银行流水,还有你们对他进行的客户背景调查报告。”国字脸组长面无表情地补充道,每一个要求,都像是在收紧绞索。
背景调查报告?
钱明的心沉到了谷底。那个时候,他们连像样的合同都是从网上下载修改的,哪有什么规范的背景调查报告。
“我……”钱明猛地站起身,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正要开口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陆寒却在桌子底下,不动声色地按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心冰冷,但力道却异常沉稳。
“陈组长,”陆寒抬起头,迎向对方锐利的目光,他的声音听起来依旧平静,只是略微有些沙哑,“所有资料,我们都会全力配合提供。但关于‘洗钱’的指控,恕我不能认同。瀚海资本,以及它的前身,从未参与过任何非法资金的清洗活动。”
“是不是,不是由你说了算。”国字脸组长语气强硬,“我们会用证据说话。”
说完,他便带着人回了会议室,留下一屋子茫然失措的瀚海员工,和一片冰冷的空气。
大门关上的一刻,钱明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双手抱着头,痛苦地呻吟:“小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大家……是我,是我引狼入室……”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看着这位平日里运筹帷幄、谈笑风生的“钱叔”,此刻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充满了无尽的自责和懊悔。
陆寒走到他身边,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用力地捏了捏。“钱叔,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他环视了一圈办公室里那些年轻而惶恐的脸庞,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都听着,从现在开始,任何人不准私下议论,更不准对外透露半个字。马超,把所有人的手机暂时收上来,切断办公室对外的网络连接,只保留内部局域网。”
他的命令果断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原本慌乱的人心,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开始下意识地行动起来。
“老大,我们……是不是完蛋了?”马超收着手机,走到陆寒身边,压低了声音问道。他的眼圈通红,既是熬夜熬的,也是急的。
“还没。”陆寒看着他,“只要我们自己不倒下,谁也别想让我们完蛋。”
他拉着钱明,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关上了门。
“小陆,你别拦着我,这件事是我惹出来的,我去跟他们说清楚,大不了一切都由我来扛!”钱明激动地说道。
“扛?你怎么扛?”陆寒反问,“你承认自己失职,引进了有问题的资金?那瀚海资本洗钱的罪名就坐实了!你一个人进去,就能保住公司吗?不,公司会死得更快!”
钱明愣住了,是啊,这不是江湖义气,这是冰冷的法律和商业规则。
陆寒给他倒了杯热水,塞进他冰冷的手里。“钱叔,我需要你冷静下来。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是解决问题的时候。我需要你,把当年和王大富接触的每一个细节,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全都想起来,一个字都不要漏。”
热水的温度,似乎让钱明找回了一丝理智。他捧着水杯,陷入了痛苦的回忆。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是调查组的那位女组员。
“陆总,”她推了推金边眼镜,递过来一份正式的函件,“鉴于贵公司目前正接受重大风险事项调查,根据相关规定,证监会决定,暂时冻结并重新审查贵公司所有正在申请的金融牌照,包括但不限于私募基金、证券投资咨询等。审查期间,所有申请流程无限期中止。”
陆寒接过那张薄薄的纸,却感觉重若千钧。
这才是白敬亭的连环杀招。先用“洗钱”的罪名将他们钉在耻辱柱上,再顺理成章地斩断他们所有扩张的可能。一张张金融牌照,是瀚海资本走向正规化、规模化的生命线,现在,这条生命线被釜底抽薪,彻底切断了。
送走女组员,陆寒看着手里的函件,久久没有说话。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完了……”钱明喃喃自语,眼神空洞,“牌照一停,客户信心就全没了,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被活活拖死……”
陆寒没有理会他的泄气话,而是将那份函件放到一边,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起来:“钱叔,想!继续想!王大富这个人,一定有什么我们忽略掉的细节!”
在陆寒的逼迫下,钱明开始像过电影一样,回忆着三年前的点点滴滴。从饭局上的吹牛,到办公室里的喝茶聊天,再到每一笔资金的往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马超带着技术团队,在交易大厅里,将工作室时期那几台老旧的服务器翻了出来,试图从尘封的硬盘里,找到任何蛛丝马迹。那些硬盘里,记录着瀚海资本最原始的野蛮生长,也可能埋藏着足以致命的炸弹。
“老大,钱叔,当年的交易记录、邮件、聊天记录全都翻出来了,没什么特别的啊……”马超一脸疲惫地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沓打印出来的资料。
陆寒接过资料,一页页地翻看,眉头紧锁。
就在这时,钱明猛地一拍大腿,眼睛里爆出一丝精光!
“我想起来了!有一次!有一次王大富想从一个开曼群岛的离岸账户,直接打一笔三千万的巨款过来。我觉得不对劲,离岸账户说不清道不明,风险太大,就跟他吵了一架,死活没同意!最后逼着他,从他自己国内那家煤炭公司的对公账户,把钱转过来的!”
陆寒的眼睛瞬间亮了:“有证据吗?邮件?聊天记录?”
钱明懊恼地摇了摇头:“没有……当时就是在办公室里吵的,他那个人要面子,吵完就把这事揭过去了,我们也没留下什么文字记录。”
希望的火苗,似乎刚燃起,就要熄灭。
陆寒的目光,却落在了马超身上。“马超,我们工作室时期,办公室里装的那个监控,还记得吗?”
马超一愣,随即恍然大悟:“记得!那个便宜货,说是只能录像,不能录音。后来换办公室的时候,硬盘拆下来,就扔在仓库里了!”
“去找!现在就去!”陆寒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半小时后,马超抱着一块满是灰尘的旧硬盘冲了进来,像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他手忙脚乱地接上设备,在电脑上一通操作。
“不行啊老大,这硬盘有点物理损伤,好多扇区都读不出来了!”马超急得满头大汗。
“继续试!用最底层的模式恢复!”
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盯着电脑屏幕上不断滚动的代码。
突然,马超发出一声欢呼:“有了!恢复出来一个视频文件!就是吵架那天下午的!”
他点开视频,画面卡顿而模糊,只能看到两个模糊的人影在办公室里激烈地争论着什么,果然,没有任何声音。
所有人的心,又沉了下去。
“等等……”马超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把耳机音量开到最大,耳朵紧紧贴在上面,“有……有微弱的声音!这破玩意儿的麦克风质量太差,但好像……好像录进去了一点点!”
他迅速将音频分离出来,用专业软件进行了十几轮降噪处理。
终于,一段断断续续,充满了电流杂音的对话,从音箱里传了出来。
“……老弟,你这就……不信任哥哥了……开曼……方便……”这是王大富的声音。
“王哥……规矩……必须是国内……对公账户……不然这钱……我不敢要……”这是钱明坚决而清晰的声音。
证据!
铁证如山!
这段录音,足以证明他们不但没有主观上为王大富洗钱的意图,反而主动拒绝了来自高风险地区的可疑资金,尽到了审慎的义务!
办公室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钱明激动得老泪纵横,马超和几个技术员兴奋地抱在一起。绝境逢生!
陆寒紧握着拳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而,他的兴奋只持续了不到三秒钟。一个新的,更棘手的问题,浮现在他脑海里。
他看着屏幕上那段视频,又看了看那份分离出来的音频文件,脸色慢慢变得凝重起来。
这段证据,可以救他们。但,要怎么交出去?
告诉调查组,这是他们从办公室的安防监控里找到的?这不就等于承认,他们一直在未经告知的情况下,对所有来访的客户,甚至包括自己的员工,进行录音吗?
洗钱的嫌疑或许可以洗清,但“非法获取公民个人信息”的罪名,同样是重罪。
他们从一个火坑里爬了出来,却发现自己正站在另一个火坑的边缘。
ps:这份有毒的证据,他们到底该不该交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