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室里,死神般的寂静仍在蔓延。
那数十块巨大的屏幕,曾经是这个房间跳动的心脏,是财富奔流不息的血管,此刻却成了一面面漆黑的、冰冷的墓碑。它们无声地矗立着,倒映出每一个分析师茫然失措的脸。
习惯了在数据洪流中冲浪的他们,突然被扔进了感官剥夺的囚室,就像一群经验丰富的水手,在熟悉的航线上,太阳、星辰和罗盘在一瞬间同时消失。恐慌,在每个人的心底无声地滋生。
陆寒的身影,是这片黑暗中唯一的焦点。他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向顶楼那间几乎从未有人使用过的静思室。他的背影一如既往地挺拔,步伐稳定,但落在钱明眼中,却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萧索,像一个主动走向刑场的殉道者。
“疯了,都他妈疯了。”钱明终于忍不住,低声咒骂了一句。他摸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最后烦躁地抓出一根皱巴巴的雪茄,却发现没带火机,只能叼在嘴里,像个跟自己生闷气的老头。
苏沐雪没有理会他,她的目光追随着陆寒的背影,直到那扇厚重的隔音门缓缓关上,将他与整个世界彻底隔绝。她的脸上看不出情绪,但那双紧紧抱在胸前的手,指节却微微泛白。
她知道,自己做了一场豪赌。一场比她在任何金融市场上押下的注都更大的豪赌。她赌的不是金钱,不是瀚海资本的未来,而是陆寒的灵魂。
她亲眼见过他天赋的副作用。那不仅仅是身体上的透支,更是一种精神上的“非人化”。他变得越来越像一台完美的机器,精准、高效、冷酷,却也越来越不像那个会因为一碗牛肉面而满足,会因为家庭的窘迫而烦恼的,活生生的人。她用“债务”将他捆在身边,却发现这根链条,正在将他拖向一个她不愿看到的深渊。
所以,她斩断了那根链条,又亲手为他打造了一座新的牢笼。一座名为“求道”的,没有边界,也没有出口的牢笼。
“丫头,”钱明终于忍不住,走到她身边,压低了声音,雪茄因为说话而在嘴边上下晃动,“你这是在搞什么名堂?把所有屏幕都关了,让这小子去面壁思过?他是操盘手,不是少林寺的和尚!你就不怕他把自己给想死机了?”
苏沐雪转过头,看着这个满脸焦躁的老伙计,神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钱叔,如果他只是一把锋利的刀,那我们只需要让他保持锋利就够了。可他不是。”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他的天赋,能看到‘术’的极致,能看到未来的几分钟,甚至几小时。但这种能力,像在悬崖上走钢丝,越快,越险。他走得太快了,快到已经看不见脚下的万丈深渊。一次情绪的波动,一次信息的误判,就足以让他粉身碎骨。”
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那扇紧闭的门:“我不需要一把时灵时不灵的刀。瀚海资本,也不需要。我需要一个能执刀的人。一个能明白为什么要出刀,什么时候该出刀,什么时候,又该藏刀入鞘的……宗师。”
钱明被她这番话说得一愣,叼在嘴里的雪茄差点掉下来。他咂摸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这……玩得也太玄乎了。万一他想不明白,钻了牛角尖,把自己逼疯了怎么办?”
“那也是他的命。”苏沐雪的回答,冷静得近乎残忍,“如果他连这一关都过不了,那他就不是陆寒了。”
静思室内。
与外面的黑暗不同,这里的光线柔和而温暖。没有办公桌,没有电脑,甚至没有一把椅子。整个房间空旷得只剩下四壁、天花板和地板,材质是某种温暖的、带着淡淡木香的原木。唯一的家具,是房间中央一个蒲团。
陆寒走了进去,隔音门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合拢。
世界,安静了。
他脱掉鞋子,赤脚踩在温润的木地板上,然后走到蒲团前,盘腿坐下。
他开始尝试“思考”。
思考苏沐雪提出的那个宏大的命题——道。
然而,他失败了。
他的大脑,像一台失控的超级计算机,根本无法进入那种虚无缥缈的哲学状态。他一闭上眼,脑海里奔涌而出的,不是什么宇宙至理,而是无数闪烁的K线,是密密麻麻的数据流,是各种复杂金融模型的逻辑框架。
农产品期货的价格波动曲线,与西非的降雨量预测图叠加在一起;美联储的利率决议,像一颗石子,在他脑中激起全球货币市场的涟漪;甚至连刚才交易室里,某个分析师因为紧张而加快的心跳,都被他的大脑无意识地捕捉、量化,并试图分析其对市场微观情绪的潜在影响。
这些“术”的痕迹,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他的思维底层,成为了他思考的本能。
他试图用意志力去压制这一切。
“停下!”他在心中对自己怒吼。
结果,那些数据流只是停滞了零点零一秒,然后以更狂暴的姿态奔涌而来。就像试图用双手去堵住决堤的洪水,只会让自己被冲得更远。
一个小时过去了。
他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不是因为热,而是因为精神上的巨大消耗。他像一个与自己战斗的困兽,在这间空旷的静思室里,把自己逼到了崩溃的边缘。
他猛地睁开眼睛,胸口剧烈地起伏,大口地喘着气。
不行。
这条路,走不通。
他那被格式化、被数据填满的大脑,拒绝一切形而上的、无法量化的概念。
他放弃了强行入定,开始环顾这个房间。他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扫描仪,扫过墙壁的木纹,扫过天花板的灯光角度,扫过地板上每一丝细微的纹理。
他的大脑又开始不自觉地分析:这种原木材质的吸音效果,比传统隔音棉高出12.4%;这种暖色调灯光的波长,对人类的松果体分泌有正面影响,能有效降低焦虑……
他苦笑了一下。
这就是他。一个被数据诅咒的怪物。
既然无法清空,那就……填满它。
他不再试图对抗,而是放纵自己的思绪。既然大脑需要信息,那就给它信息。既然它拒绝外部的“道”,那就让它从内部去寻找。
他闭上眼睛,不再去想什么投资哲学。
他开始……回忆。
从他记事起的第一件小事开始。
夏天的午后,奶奶递过来的一块冰镇西瓜,那份冰凉的甜意;第一次上学,攥着妈妈的手,死活不肯松开的胆怯;考试得了第一名,父亲那难得一见的、笨拙的表扬;大学毕业后,第一次拿到工资,给父母买礼物时的那份骄傲……
这些记忆,琐碎、平凡,甚至有些模糊不清。它们没有任何数据支撑,没有任何逻辑关联,与那个叱咤风云的“期货新星”陆寒,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的大脑,第一次开始处理这些“无用”的信息。
没有K线,没有财报,没有宏观数据。
只有阳光、味道、触感和那些早已被遗忘的情绪。
他沉浸了进去,像一个溺水的人,放弃了挣扎,任由自己沉向记忆的深海。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思绪,终于漂流到了那个改变他一生的时间节点。
那是一个普通的加班夜晚,空气里弥漫着速溶咖啡和泡面的味道。他对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期货数据,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迷茫和疲惫。家庭的经济压力,日复一日的枯燥工作,看不见未来的前路,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就在那一刻,他脑中闪过了未来几分钟的K线图。
这一次,陆寒没有像往常一样,将这段记忆当成一个“起点”一扫而过。
他停在了这里。
他强迫自己,重新去感受那一刻的每一个细节。
不是去感受得到天赋的狂喜,而是去感受……在那之前,那个平凡分析师陆寒的绝望。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是被生活扼住喉咙的窒息感。是对自身无能的愤怒。是对未来的深切恐惧。
一种强大的、渴望改变现状的……欲望。
这股欲望,如此的原始,如此的纯粹,如此的……人性。
就在他沉浸在这种最原始的情绪中时,他那高速运转的大脑,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锚定的点。一个不属于数据,不属于逻辑,而属于“人”的基点。
静思室外。
夜已经深了。
钱明最终还是没能熬住,靠在走廊的长椅上,发出了沉重的鼾声,嘴角的雪茄早已经掉在了地上。
苏沐雪还站在那扇门前,像一尊不知疲倦的望夫石。
忽然,她口袋里的手机,极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她拿出来,是一条加密信息,来自周毅。
信息很短,只有一张图片。
图片上,是瀚海资本的内部服务器监控数据。其中一项代表“陆寒个人账户关联计算资源调用率”的指标,在过去几个小时里,一直维持在一个极高的水平。
但就在刚刚,这条曲线,断崖式地,归零了。
苏沐she的瞳孔猛地一缩。
归零?
这代表着什么?
是他的大脑彻底停止了那种与天赋相关的超频计算?
是他成功了?
还是……他“死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