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寂静无声,唯有更夫遥远的梆子声隐约可闻,更添几分夜的深邃。
月华如水,清冷地泼洒下来,将青石板路照得一片通明,却也照出无数阴影,蛰伏于屋檐巷角。
乔峰高大的身影,投映在地,被拉得又细又长,像是一座移动的、孤独的丰碑,屹立在这萧瑟的夜风之中,承受着无形的重压。
他胸中郁结着一股无名之火,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那火,并非全然来自康敏那近乎羞辱的无礼冒犯,更多是源于一种更深层次的、迷雾般的困惑与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带头大哥”那至关重要的线索,竟在此处戛然而断,仿佛被人硬生生掐灭。
而康敏那骤变的态度,前后判若两人,更是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与阴寒。
这个女人,变了,变得彻底而陌生。
她的心,她那曾经流转着野心与媚惑的眼眸,似乎被什么东西,或者说,被什么人,给彻底攫取、偷走了。
以至于,连他这个名满天下的“北乔峰”,在她眼中也变得如同草芥,一文不值,甚至不屑于多做敷衍。
乔峰仰起头,举起随身携带的酒囊,狠狠灌了一大口烈酒。
酒液辛辣无比,如同烧红的刀子,顺着喉咙一路烧灼到胃里,带来短暂的灼痛,却丝毫浇不灭他心中那越烧越旺的烦闷与疑团。
他想不明白,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这世间的男欢女爱,人心诡谲,比起江湖上最凶险的刀光剑影,最复杂的恩怨仇杀,似乎还要复杂难解千倍万倍。
他空有一身震古烁今的武功,此刻却觉得自己像个无知稚童,在这情感的迷局前束手无策。
带着满腹的疑云与难以排遣的孤愤,他迈开大步,朝着那暂居的悦来客栈方向,沉重地走去。
脚步声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孤独地回响,一下,又一下,沉重而有力,敲击着夜的寂静,也敲打在他自己的心坎上。
……
回到客栈,已是三更时分,万籁俱寂。
大堂里空无一人,桌椅收拾得整整齐齐,只留下一盏昏黄的油灯,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微微摇曳,拉长了影子,显得格外凄清。
乔峰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径直踏着木质楼梯,走上二楼。
走廊里,铺着旧地毯,一片死寂,静得连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都清晰可闻。
他先是习惯性地回望了一眼自己房间那紧闭的房门,随即,脚步微微一顿,粗豪的眉宇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转向了走廊另一侧。
那里,是阿朱的房间。
身为结义大哥,于情于理,既已归来,都该去探望一下,确认她是否安好,是否已从白日的惊扰中平复。
然而,就在他距离阿朱的房门还有七八步远的时候,他那稳健的步伐,猛地停住了,如同钉子般楔在原地。
耳朵,不由自主地微微一动。
以他登峰造极的宗师境修为,耳力何其敏锐,远超常人。
他听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若有若无的声响,正从阿朱那紧闭的房门后,隐隐约约地、断断续续地传来。
那声音……
很奇怪。
初听之下,细微如同呜咽,像是在低低地哭泣。
但又全然不像。
那细微的声息里,似乎并无多少悲伤之意,反而夹杂着一丝难以形容的、压抑的、破碎的、断断续续的……仿佛是强忍着的呜咽?或是别的什么?
乔峰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疙瘩,虎目中射出锐利而困惑的光芒。
他平生醉心武学,统领丐帮,历经风浪,却唯独于这男女之事上,心思纯粹得如同一张白纸,毫无经验可言。
此刻,他那直来直去的思维,所产生的第一反应,也是最直接的反应,就是——
阿朱出事了!
莫非是白日受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内伤,此刻伤势发作,正在房中独自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因而发出这般压抑的声响?
又或者……更糟!
是有那胆大包天的贼人,趁夜潜入了她的房间,欲行不轨,而她正被胁迫,无法呼救?!
一念及此,乔峰心中“咯噔”一下,一股凛然酷烈的杀气,瞬间从他伟岸的身躯之内爆发开来,周围的空气都仿佛骤然降温!
他顾不得什么礼节,也顾不得多想,三步并作两步,身形一晃,如同一头发现了猎物的蓄势待发的猛虎,瞬间便冲到了那扇紧闭的房门前!
“咚!咚!咚!”
沉重而急促无比的敲门声,如同沙场上的战鼓一般,毫无预兆地在这寂静得可怕的走廊里骤然响起,打破了所有的宁静!
“阿朱妹子!”
乔峰的声音,压抑着即将喷薄的怒火与真切的担忧,低沉而威严,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开门!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
房间内。
那原本暧昧升温、旖旎荡漾的空气,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般的敲门声瞬间冻结、砸得粉碎!
阿朱整个人如遭雷击,浑身剧烈地一颤,如同受惊的小鹿,猛地从段誉那温暖而令人沉溺的怀中挣脱出来,心脏狂跳得几乎要蹦出胸腔。
她刚刚才彻底迷失在那个霸道而温柔、带着不容拒绝意味的亲吻之中,心防尽碎,浑身瘫软得像一汪融化的春水,所有的挣扎与坚持都土崩瓦解。
满心的委屈、羞愤、以及那难以言喻的悸动,似乎都快要被那个绵长而炽热的吻给奇妙地融化了。
她甚至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今夕何夕,忘了所有的烦恼与危险。
感官世界里,只剩下那个拥抱,那份气息,那片令人眩晕的温热。
然而,乔峰这石破天惊、蕴含着焦急与力量的敲门声,像是一盆来自冰窟的冷水,毫无留情地兜头浇下!
将她从那迷离恍惚、心跳加速的梦境中,狠狠地、粗暴地拽回了冰冷而尴尬的现实!
“大……大哥?!”
阿朱的脸,“唰”的一下,血色尽褪,变得惨白如纸,方才的绯红与热度瞬间逃逸得无影无踪。
她下意识地猛地转头看向身旁的段誉,那双刚刚还水波荡漾、迷离如雾的眸子里,此刻盈满了无法掩饰的惊恐与慌乱,还有一丝被“捉奸”般的无地自容。
怎么办?
怎么办?!
大哥就在门外!仅一门之隔!
若是让他看到……看到自己和段誉……在这三更半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而且自己还云鬓散乱,衣衫不整,唇瓣红肿,气息不稳……
阿朱简直不敢再细想下去,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强烈的羞耻感攫住了她,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永远不要出来!
她手忙脚乱地、颤抖着双手整理着自己早已凌乱不堪的衣襟,试图恢复些许体面,同时对着门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细若游丝。
“大……大哥……我……我没事!”
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心虚,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剧烈的颤音,任谁听了,都不会觉得这像是“没事”的样子。
门外的乔峰,耳力何等惊人,将这其中的惊慌听得真真切切,心中的疑虑瞬间攀升至顶点。
“声音不对!中气不足,惊惶失措!”
乔峰心中疑窦更甚,虎目一凝,几乎断定房中必有变故,很可能是歹人正以阿朱性命相胁,才让她不敢直言!
他更加确定,阿朱正处于极大的危险之中!
“阿朱妹子,莫要害怕!你若有危险,就大喊一声!大哥这就破门而入,救你出来!”
乔峰的声音陡然提高,如同雷霆炸响,蕴含着无匹的决断与力量,说话间,他已将蒲扇般宽厚的手掌按在了单薄的门板之上,雄浑无匹的内力,沛然涌动,蓄势待发,那木门眼看就要化为齑粉!
“别!不要!”
阿朱吓得魂飞魄散,几乎要晕厥过去,失声尖叫出来,声音都变了调。
她心里清楚无比,若是再不想办法稳住门外关心则乱的大哥,以他那刚猛无俦的性子,真的会毫不犹豫一掌劈开这房门!
到得那时,眼前这般景象被撞破……自己就真的没脸见人,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房门即将破碎之际,一只温暖而稳定的手掌,忽然从身后伸了过来,带着令人心安的温度,轻轻捂住了她冰凉而颤抖的唇。
同时,一股清冽而熟悉的男子气息,凑到了她敏感的耳畔,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垂。
段誉那带着一丝奇异镇定、甚至隐含戏谑的低笑声,如同催眠的魔咒般,清晰地钻入她嗡嗡作响的耳朵。
“别怕。”
“有我在。”
“让他进来,正好。”
“让他亲眼看看,岂不省了许多口舌?”
“你……”
阿朱被他这番没皮没脸、胆大包天的话气得眼前发黑,差点真的晕过去,隔着他温热的手掌发出一声模糊而急促的呜咽,又羞又急之下,用力地、狠狠地踩了他一脚,仿佛要将所有的惊慌与嗔怒都发泄在这一脚上。
这个不知死活的混蛋!
都什么时候了,火烧眉毛,性命攸关,他居然还有心情开这种玩笑!说这种混账话!
段誉脚上吃痛,却仿佛毫不在意,反而从胸腔里发出低沉而愉悦的轻笑,笑得更加欢畅,似乎极为享受她此刻又急又怒、拿他毫无办法的娇俏模样。
他松开捂住她嘴唇的手,反而更紧地揽住她的腰肢,凑到那滚烫得快要燃烧起来的耳垂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极低极快的语速,飞快地说道:
“傻丫头,慌什么。”
“听我的,稳住他。”
“就说你做噩梦了,刚被惊醒,吓到了。”
“声音放平稳些,莫要颤抖。”
“快!照我说!”
阿朱此刻已是六神无主,心乱如麻,像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一根浮木,听到段誉这番快速而清晰的指令,也来不及细想其中是否还有别的捉弄意味,几乎是本能地依言而行,拼命稳了稳狂跳的心神,深吸一口气,对着门外尽力用一种略显沙哑、仿佛刚睡醒的声调高声喊道:
“大哥!我真的没事!”
“我……我方才做了个极可怕的噩梦,被惊醒了,心慌得厉害,所以才叫了一声!”
“惊扰到大哥了,让你担心了,真是不好意思!”
说完这番话,阿朱只觉得自己的脸颊滚烫得能烙熟鸡蛋,强烈的羞耻感让她浑身都在微微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