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云酒店,套房。
云荑从梅江市回来之后,依旧没有回云栖山居。
她独自坐在酒店套房的沙发上,看着电视里铺天盖地的新闻。
网上全是关于那个男人的各种报道。
财经版的赞誉、娱乐版的揣测、社会版的热议……
她面无表情地切换着频道,直到手指在某一个画面上猛地停顿。
按下了暂停键。
那是一段经过修复的老旧监控视频,黑白画面,布满噪点。
没有声音,却比任何有声影像都更令人窒息。
画面中央是两张并排的病床。
床上躺着两个浑身插满管子、被各种医疗仪器包围的年轻男女。
这对年轻男女,是封景行的父母。
视频中用超大的字,备注了封淮先与苏伊眉的名字。
没多久,一个瘦小的身影走进了监控画面。
那是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穿着明显不合身的病号服。
病号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衬得他身形愈发单薄。
他的五官极其精致,眉眼间已能看出封景行那凌厉轮廓的雏形。
但视频中,小男孩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属于孩童的天真与神采。
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不出丝毫光亮。
小男孩慢慢地、一步一步挪到病床前。
他的视线先落在苏伊眉身上。
那个生了他,却视他为上位的工具和累赘,让他目睹了世间最不堪、最丑陋画面的母亲。
接着,他的目光转向封淮先。
那个偏执、疯狂、邪恶、双手沾满鲜血,最后将他拉入噩梦深渊,给他带来无数屈辱和痛苦的父亲。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了几秒。
然后,他动了。
动作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熟练”和“冷静”。
那只小手,毫不犹豫地握住了连接在封淮先口鼻部位的氧气管接口。
轻轻一拔。
管子脱离接口,垂落下来。
监护仪上代表血氧的数值开始急促下跌,发出尖锐又短促的报警声。
小男孩面无表情,甚至没有去看自己父亲因此可能产生的任何反应。
他只是平静地转过身,走向右边的病床。
踮脚,伸手,握住,拔除。
苏伊眉床头的氧气管也同样被断开。
做完这一切,他退后一步。
一片死寂中。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在两具逐渐失去温度的躯体中间。
背影在冰冷的病房灯光下,显得格外单薄。
他没有回头,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被冻结的雕塑。
良久,他抬起手,用袖子极其用力地擦了擦自己的手指。
仿佛要擦去什么看不见的污秽。
最后,他终于又动了。
他没有去看病床上,生命迹象正在迅速流逝的父母,而是微微抬起了头。
那双幽深的眼睛,穿透了模糊的时光与噪点,直直地望向了监控探头的方向。
那眼神里,没有了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平静。
甚至……隐约带着一丝解脱?
仿佛他拔掉的不是维系自己父母生命的管子;
而是斩断了某种长久以来束缚着他、折磨着他的枷锁。
那是一个被残酷现实催熟、内心早已千疮百孔的眼神。
视频在这里戛然而止,屏幕瞬间变黑。
然而,那个瘦小身影最后抬眸凝视监控的画面……那平静解脱的眼神……
都狠狠凿入了云荑的心底。
她僵在椅子上,浑身冰冷。
心脏处,酸涩与疼痛交织蔓延,疼的她几乎无法呼吸。
云荑终于明白,这段视频为什么能成为封老爷子威胁封景行多年的把柄。
这不仅是一段能引发道德审判的弑亲证据;
更是封景行内心深处最黑暗、最不堪的童年证明。
它展现的,是一个孩子在极端环境下,做出的、远超常人理解的绝望选择。
云荑将视频倒回去,在最后的画面上暂停。
那个眼神……
穿透屏幕,仿佛在向她无声地陈述:
看,这就是我。
从地狱里爬出来,亲手埋葬了过去的我。
我的双手沾着至亲的血,我的灵魂从这一刻起,就再与光明无缘。
云荑的眼泪“唰”地一下流了下来。
她想起无数个深夜里。
他那些无法摆脱的梦魇;
还有他无数次表现出来的,近乎偏执的掌控欲与缺乏的安全感;
他从未主动提起的,不仅仅是那位大哥。
还有这段被他亲手终结的、充满扭曲与痛苦的过往。
他用最极端的方式,为自己“报了仇”。
也为那个弱小无助、被迫承受痛苦的自己,强行划下了一个鲜血淋漓的句号。
云荑抹了一把脸上的泪。
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封景行在噩梦中,紧紧拥着她时流露出的脆弱;
还有他笨拙却努力学着表达在乎的样子……
不想再看,也不愿再想。
云荑猛的按下了遥控器上的关机键,关掉了这段令人窒息的视频。
她赤脚站在酒店房间厚厚的地毯上,看着外头浓稠的夜色,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直到房间内的响铃声打破了沉寂。
云荑走到门边,手指在冰凉的门把上停顿了几秒,最终还是轻轻拧开。
门外的封景行,身形依旧挺拔,此刻却略显狼狈。
他身上的高定西装沾染着夜露的微潮,发丝也有些凌乱。
看上去,完全不似平日那个一丝不苟,能轻松掌控一切的男人。
封景行没有立刻进来,只是站在房间门口。
那双惯常噙着冷厉的眸子里,此刻却带着明显的小心翼翼。
“荑宝……”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我可以进去吗?”
云荑没有回复他。
她沉默地走回窗前,窝进了那张单人沙发里,只留给他一个疏离的背影。
封景行轻轻关上门,走到窗前,从身后极其轻柔地环住了她。
云荑身体微微一僵,挣扎了片刻,没有挣脱。
她感受到了他胸膛传来的温热,以及那强健心跳下隐藏的不安。
“对不起……荑宝。”
封景行将脸埋进云荑的颈窝,呼吸灼热,带着浓浓的悔意。
“荑宝,我错了。“
”我不该私下处理结婚契约……”
“我更不该,放任冯时姻一次次接近你、伤害你……”
云荑抿了抿唇,依旧没有回应他。
她确实很气。
气他单方面销毁结婚契约;
气自己不知从何时起,早已越过了契约的界限,对他交付了真心。
她也气他明明知道冯时姻的恶意,却选择对她隐瞒。
让她像个被蒙在鼓里的蠢货,兀自在喜欢与怀疑、依恋与担忧之间挣扎。
即便他护了她周全,即便冯时姻从未真正伤到过她。
她还是很生气。
将事情告诉她,就这么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