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并未给清风观带来多少暖意,反倒像一层冰冷的灰纱,将道观的轮廓勾勒得愈发森然。早课的钟声比晚课更显急促,敲打在耳膜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
李火旺走出石室,一夜的煎熬让他脚步虚浮,眼底布满血丝,但某种东西在他体内沉淀了下来。那是一种冰冷的决意,如同淬火的铁。他不再试图抗拒体内坟场的低语和晶体的嗡鸣,而是像驯服野兽般,分出一丝意识,冷冷地“注视”着它们。
早课大殿里,青白灯焰依旧。他寻了昨日的位置坐下,蒲团的湿冷感依旧,但他不再觉得难以忍受。当诵经声再次如同潮水般涌来时,他没有封闭感知,反而主动放开了些许心神。
嗡——!
右臂晶体率先响应,震颤变得规律,不再是杂乱的噪音,而像是一种…应和?丹田处的坟场墓碑也微微发光,那些烙印其上的、关于痛苦与疯狂的“认知”,随着诵经的节奏,如同沉渣般泛起,试图侵蚀他的主意识。
这一次,李火旺没有惊慌。他调动起昨夜从《大千录》冲击中残存下来的、那点对痛苦的“亲近感”,如同披上一件浸满冰水的铠甲,主动引导着这些污浊的意念流过自己的意识,却不让其扎根。他像一个走在钢索上的人,脚下是疯狂的深渊,手中却紧紧攥着那枚愈发黯淡的护身符所代表的最后温暖。
他仔细观察着周围的同门。在主动接纳了部分“锈蚀”影响后,他的感知似乎变得更加敏锐。他能看到前排那些资深弟子诵经时,周身那层灰霾并非静止,而是在缓慢地、如同呼吸般脉动。他们陶瓷般的皮肤下,暗蓝色的纹路不再是偶尔闪现,而是如同叶脉般清晰可见,随着诵经的节奏明灭。他们的眼神空洞,却又在深处燃烧着某种非人的、偏执的光。
他们…已经快被“锈”透了。
早课进行到一半,异变突生。
坐在李火旺斜前方的一名年轻道士,身体突然剧烈地抽搐起来!他手中的木鱼脱手飞出,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双手死死扼住自己的喉咙,脸上皮肤下的蓝色纹路如同活蛇般疯狂扭动,凸起,几乎要破皮而出!他的嘴巴张大到极限,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传来“嗬嗬”的、如同风箱漏气般的怪响。
周围的诵经声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人侧目看一眼。仿佛这只是早课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李火旺心脏猛地一缩。他看到那道士的双眼迅速被一种浑浊的、铁锈色的物质覆盖,皮肤开始失去水分,变得干瘪、皲裂,如同放置过久的陶器。他的身体以一种违反人体结构的方式扭曲着,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
不过几息之间,那道士的抽搐停止了。他僵硬地维持着那个扭曲的姿势,皮肤彻底失去了活人的光泽,变成了真正的、毫无生气的青灰色陶俑。只有那浑浊的、铁锈色的眼珠,还诡异地“望”着大殿的穹顶。
死了?还是…变成了别的什么东西?
很快,两名面无表情、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的道童无声无息地走入大殿,一左一右,架起那具“陶俑”,拖拽着离开了。地面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湿漉漉的痕迹,散发着淡淡的腥气。
诵经声依旧,平缓,漠然。
李火旺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这就是抵抗失败,或者“锈变”失控的下场?变成一具无声的陶俑,被如同垃圾般清理掉?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护身符,那点微弱的暖意此刻显得如此珍贵,又如此脆弱。
早课结束,道士们依旧沉默地散去。李火旺跟在人群后,目光扫过那些面无表情的同门,他们行走间的步伐几乎一致,如同被同一根无形的线操控着。
他没有直接回石室,而是鬼使神差地,跟着那两名道童离开的方向,拐入了一条通往道观后山的偏僻小径。
小径蜿蜒,两旁是枯死的竹林,竹竿上布满了暗色的霉斑和类似铁锈的附着物。越往里走,空气中那股铁锈与腐败混合的气味就越浓。脚下的泥土变得粘软,踩上去会发出“噗叽”的声响,仿佛踩在某种巨大生物的腐烂内脏上。
他躲在一丛扭曲的、带着金属光泽的灌木后,屏息望去。
前方是一处隐蔽的山坳。那两名道童将“陶俑”随意地扔在坳底。那里,已经堆积了数十具类似的“陶俑”,形态各异,但都保持着死前扭曲痛苦的姿势,如同一个怪异的雕塑群。一些陶俑表面已经开裂,露出里面同样是青灰色的、如同干涸泥浆般的填充物。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丹阳子。
那位仙风道骨的老道,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山坳边缘,负手而立,平静地俯视着那堆“失败品”。
月光(或许是日光?在这地方,光线总是显得暧昧不清)落在他身上,并未带来丝毫神圣感,反而让他那身道袍呈现出一种油腻的、仿佛浸过尸液的光泽。
一名道童无声地走到丹阳子身边,低语了几句。距离太远,李火旺听不清,但他看到丹阳子的目光,似乎…朝着他藏身的方向,若有若无地扫了一眼!
李火旺浑身汗毛倒竖,瞬间将呼吸压到最低,整个身体紧紧贴住冰冷潮湿的地面。
那目光并未停留,很快又移开了。丹阳子挥了挥手,道童躬身退下。
然后,李火旺看到了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丹阳子缓缓抬起一只手,指尖萦绕着一缕极其精纯的、暗蓝色的气息——那气息与李火旺体内坟场的力量同源,却更加凝练,更加…古老。
他对着那堆“陶俑”轻轻一引。
霎时间,无数缕微弱的、带着痛苦与疯狂残留的暗蓝色气流,如同受到召唤的萤火,从那些陶俑的眼、口、鼻以及裂缝中飘散出来,汇成一股细流,被丹阳子吸入指尖,消失不见。
而那些被抽取了最后一点“残留”的陶俑,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黯淡、脆弱,最后“咔嚓”几声,彻底崩解成一堆毫无意义的青灰色粉末,融入了粘稠的泥土中。
丹阳子…他在吸收这些“失败品”的锈蚀精华!
李火旺的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膛。他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清风观,就是一个巨大的熔炉。他们这些弟子,就是投入炉中的材料。《坐忘功》是火,《大千录》是催化剂,晚课早课是持续加热。目的,就是加速他们体内的“锈变”,炼出丹阳子所需要的…“锈蚀精华”!
成仙?狗屁!
这根本就是一种极其邪异、以他人痛苦和存在为食粮的…修炼方式!
那自己呢?自己是那个携带“原初锚点碎片”的“误差”,对丹阳子而言,是更优质的材料?还是…更具风险的变数?
他不敢再停留,趁着丹阳子背对着他,小心翼翼地、一寸寸地向后挪动,直到退出那条小径,重新回到相对“正常”的道观区域。
他靠在冰冷的廊柱上,剧烈地喘息,冷汗早已湿透重衣。
怀里的护身符,那点暖意几乎微不可察。
他看着自己左手那幽蓝的月牙,看着皮肤下若隐若现的纹路。
道锈,道锈…
这条路上,铺满了失败者的骨灰。
而他,要么成为下一捧骨灰,要么…
就得想办法,成为那个掌控熔炉的人。
他抬起头,望向道观深处,丹阳子所在的方向,眼中第一次燃起了冰冷的、如同锈铁摩擦般的……
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