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梁开平四年(910年)秋,钱塘江的大潮格外汹涌。浑浊的江水裹挟着泥沙,一次次冲击着杭州城外的海塘,塘堤上的夯土被冲得剥落,几处缺口已能看到内侧的农田——若再任由潮水侵蚀,不出三日,杭州城郊的数千亩粮田就会被淹没,数万百姓将无家可归。
“都给俺加把劲!把木桩再打深三尺!”一个穿着铠甲的中年汉子站在塘堤上,声如洪钟,雨水顺着他的发髻往下淌,却丝毫没影响他的指挥。他正是吴越王钱镠,刚从越州(今浙江绍兴)赶回杭州,连朝服都没换,就带着士兵和百姓抢修海塘。
负责打桩的老工匠周阿公,手里的夯锤抡得飞起,嘴里却忍不住念叨:“大王,这土堤挡不住大潮啊!往年修了好几次,一到汛期就垮,俺们这力气,怕是白费了。”
钱镠走到周阿公身边,接过夯锤,亲自打了三下,桩子稳稳地陷进地里。“周阿公,这次不一样。”他指着身后的木车,上面装着装满石块的竹笼,“朕让人编了竹笼,里面塞满大石块,再用木桩固定,这样既能挡住潮水,又能让泥沙淤积,慢慢加固堤岸。这法子,朕琢磨了半年,定能管用。”
这便是历史上着名的“石囤木桩法”——用竹篾编织成大笼,内填重达数十斤的石块,层层叠放在塘堤外侧,再用松木打桩固定,形成坚固的防波堤。赵烈后来在整理吴越史料时,曾找到当年参与修塘的周阿公后人留下的《筑塘记》,里面详细记载了此法的效果:“开平四年秋,钱王用石囤木桩法修塘,大潮过后,堤岸无损。次年春,塘内淤积泥沙,竟高出原堤三尺,百姓皆称‘钱王神策’。”
抢修海塘的日子里,钱镠吃住都在塘堤上。白天,他和百姓一起打桩、填石;夜里,他就坐在临时搭建的草棚里,对着《吴越水利图》研究后续工程,有时还会亲自巡视堤岸,查看有无渗漏。一次,深夜突降暴雨,钱镠披着蓑衣冒雨巡查,发现一处竹笼松动,立刻召集士兵加固,直到天亮才歇息。百姓们见大王如此拼命,也都干劲十足,原本预计十日完工的工程,七日便顺利完成。
海塘修好的那年冬天,杭州迎来了丰收。钱塘江沿岸的农田,不仅没被潮水淹没,反而因塘内淤积的泥沙变得更加肥沃,一亩地的粮产量比往年翻了一倍。农户们牵着牛羊、捧着新米,来到杭州王府,想献给钱镠,却被他婉拒:“这是百姓们自己的功劳,朕只是做了该做的事。这些粮食,你们留着过冬,明年多种些粮,比什么都好。”
赵烈在《五代秘史·吴越篇》中,引用了吴越户部的《农桑册》数据:“钱镠治吴越期间,共修海塘百余里,疏浚河渠数十条,吴越粮产量从每亩三石增至五石,百姓温饱无虞。对比同期闽国的粮荒、杨吴的战乱,吴越堪称‘东南乐土’。”
除了修海塘,钱镠对西湖的疏浚也格外上心。杭州西湖因年久失修,湖面被淤泥和杂草堵塞,灌溉面积从盛唐时的千顷缩减到不足三百顷。乾化二年(912年),钱镠任命都水使傅仁恭主持疏浚工程,不仅清除了湖底的淤泥,还在湖中修筑了“三塔”(今三潭印月前身),作为测量水位的标志,规定“西湖水位不得低于塔基,以防干旱”。
负责西湖灌溉的农户沈阿婆,家里有五亩田,往年全靠天吃饭,遇到干旱就颗粒无收。西湖疏浚后,她的田能直接引湖水灌溉,每年都能稳定收获。她在给子孙讲述往事时,曾这样说:“钱王修了西湖,俺家的田就再也没旱过。每年插秧时,看着湖水顺着渠道流进田里,俺就想起钱王站在湖边指挥的模样,心里踏实。”
钱镠的治国理念,核心是“保境安民,善事中国”。他深知吴越地狭人稠,又地处东南沿海,若卷入中原战乱,百姓必将遭殃。因此,无论中原是后梁、后唐还是后晋,钱镠都始终保持臣服,每年派遣使者入朝纳贡,从不参与割据政权间的争斗。后唐同光元年(923年),李存勖灭后梁建后唐,钱镠派儿子钱元瓘入朝,献上金银、丝绸、茶叶等贡品,李存勖大喜,封钱镠为“吴越国王”,承认其割据地位。
对于境内的百姓,钱镠则推行轻徭薄赋政策。他废除了晚唐以来的“苛捐杂税三十余项”,规定“每亩田每年仅缴粟米二斗,桑麻地免缴赋税”;还设立“义仓”,储存粮食,以备荒年;对于手工业者和商人,他也给予扶持,杭州的织锦坊、越州的瓷器窑、明州(今浙江宁波)的造船业,都在这一时期蓬勃发展。
明州的船商张万春,就是政策的受益者。他原本只是个小商贩,靠贩卖海鲜为生,钱镠减免商税后,他凑钱造了一艘大船,开始从事海上贸易,将吴越的瓷器、丝绸运往高丽、日本,再运回香料、药材。短短几年,张万春就成了明州的富商,还带动了当地数十人从事海外贸易。他在《航海记》中写道:“钱王减商税、护商旅,俺们才能安心出海。如今明州港的商船,比盛唐时还多,这都是钱王的功劳。”
钱镠还格外重视文化教育。他在杭州、越州等地设立“州学”“县学”,聘请名士讲学,还下令“凡吴越子弟,无论出身,皆可入学”。当时的杭州州学,不仅有吴越本地的学生,还有来自闽国、杨吴的流民子弟,培养出了不少人才。赵烈在整理吴越《科举录》时发现,从后梁开平元年(907年)到后晋天福元年(936年),吴越共有五十余人通过科举入朝为官,其中不少人后来成为治理地方的能臣。
然而,钱镠的治理并非毫无挑战。吴越的北面是强大的杨吴(后为南唐),南面是闽国,时常面临被夹击的风险。为了保护国土,钱镠组建了一支精锐的水军,船只皆为明州制造的“海鹘船”,船体两侧装有浮板,稳定性极强,还配备了床弩和火油,战斗力远超周边政权的水军。后梁贞明五年(919年),杨吴派大将彭彦章率军五万进攻吴越,钱镠派儿子钱元瓘率军迎击,在狼山江(今江苏南通附近)大败吴军,斩杀彭彦章,从此杨吴再也不敢轻易进攻吴越。
赵烈在研究狼山江之战时,曾绘制过作战地图,标注出钱镠水军的战术优势:“吴越海鹘船稳定性强,可在风浪中作战;床弩射程达五十步,能击穿吴军船只;火油更是吴军克星。此战不仅保卫了吴越,更奠定了吴越在东南沿海的霸主地位。”
后唐长兴三年(932年),钱镠病重。他躺在杭州王府的病榻上,召来儿子钱元瓘和大臣们,留下《武肃王遗训》,其中写道:“吾治吴越四十余年,唯以‘保境安民’为要。汝等继位后,切记勿轻启战端,勿苛待百姓;若中原一统,当举国归附,勿为一己之私,让百姓受苦。”
这年三月,钱镠病逝,享年八十一岁。他死后,钱元瓘继位,严格遵循父亲的遗训,继续推行休养生息政策,吴越的富庶与安稳,又延续了数十年。
多年后,赵烈在洛阳见到了钱镠的孙子钱俶(吴越最后一位国王),彼时钱俶已决定纳土归宋,正准备前往汴梁。钱俶将钱镠的《武肃王遗训》手抄本交给赵烈,感慨道:“祖父当年修水利、保百姓,就是为了让吴越长治久安。如今大宋一统在即,若能以吴越之地换百姓安稳,祖父在天有灵,也会同意的。”
赵烈接过手抄本,指尖拂过上面“保境安民”四个字,想起钱镠在钱塘江畔打桩的身影,想起吴越百姓丰收时的笑脸,在《五代秘史》的批注中写道:“五代乱世,帝王多以杀戮立威,以扩张为能,唯钱镠以水利养民,以安稳立国。他虽未一统天下,却让吴越百姓免受战乱之苦四十余年,其功,不亚于中原贤君。《武肃王遗训》中‘举国归附’之语,更显其远见——乱世之中,百姓安稳,远比帝王尊号重要。”
如今,杭州的钱塘江畔,仍有钱镠当年修建的海塘遗迹;西湖中的三塔,虽历经千年,却依旧矗立;吴越百姓口口相传的“钱王故事”,也成为五代十国历史中最温暖的记忆。而赵烈记录的这些事迹,也让后人知道,在那个战火纷飞的时代,曾有这样一位统治者,用他的智慧与仁心,在东南沿海筑起了一片乐土,为十国风华增添了一抹亮丽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