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宗淳化四年(993年)秋,洛阳赵府的书房里,秋雨敲打着窗棂,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年过八旬的赵烈坐在藤椅上,枯瘦的手指捏着一封皱巴巴的书信,信纸边缘被反复摩挲得发白,上面的字迹潦草急促,还沾着几处褐色的污渍——那是蜀地旧友、前蜀工匠苏老栓的儿子苏二郎,从成都逃难时写下的求救信。
“祖父,这信上写了什么?”十二岁的赵仲凑在桌旁,看着祖父凝重的神色,小声问道。他手里捧着赵烈整理的《五代秘史》手稿,刚读到“后蜀孟昶芙蓉城”的章节,还对蜀地的繁华留有想象,却不知信中藏着怎样的苦难。
赵烈缓缓展开书信,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苏二郎说,成都府附近的青城县,出了大事——有个叫王小波的农户,带着几百人反了,喊着‘均贫富’的口号,已经占了县城,杀了当地的巡检官。他爹苏老栓,因为不肯把织好的蜀锦卖给‘博买务’,被官差打断了腿,家里的织机也被烧了,他只能带着老父逃出来,往洛阳方向来。”
“博买物?”赵仲疑惑地问,“不是说大宋一统后,百姓能安稳过日子吗?怎么还要强买百姓的东西?”
赵烈叹了口气,从书架上取出一卷《后蜀遗事》抄本,那是他当年随柴荣伐蜀时,从成都带回的典籍。“你可知蜀地的‘博买务’是怎么来的?”他指着抄本上的记载,“后蜀孟昶在位时,为了满足奢靡生活,设立博买务,垄断茶叶、蜀锦、盐铁的买卖,百姓只能按官府定的低价售卖,不许私卖。大宋灭后蜀后,不仅没废除这制度,反而变本加厉,把博买务的权力交给地方官,官商勾结,把价格压得更低,百姓卖了东西连粮食都买不起。”
他想起后蜀广政二十七年(964年),第一次踏入成都时的场景——那时孟昶虽奢靡,却还允许百姓私下售卖少量蜀锦补贴家用;可如今,苏老栓织了一辈子的蜀锦,却连自主售卖的权利都没有。“五代时,蜀地虽乱,却没这般苛政。”赵烈在手稿上写下:“宋初蜀地,承后蜀博买务之弊,官垄断工商,民无生路,此乃民变之根,非独王小波之故。”
三日后,苏二郎带着老父苏老栓抵达洛阳。苏老栓躺在门板上,右腿打着简陋的夹板,脸色蜡黄,见到赵烈,老泪纵横:“赵公,您可得为蜀地百姓做主啊!那博买务的官差,比后蜀的税吏还狠——俺织了一匹蜀锦,成本要五贯钱,他们只给两贯,俺不肯卖,他们就说俺‘抗官’,打断俺的腿,烧了俺的织机,还说‘再敢私卖,就满门抄斩’!”
苏二郎跪在地上,补充道:“青城县的王小波,本是种茶的农户,博买务把茶叶价压到一文钱一斤,他一年的收成连税都交不起,儿子还饿死了。他忍无可忍,才喊着‘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均之’,带着乡亲们反了。如今蜀地好多地方都乱了,官差要么逃了,要么被百姓杀了,俺们也是一路躲着官差,才逃到洛阳的。”
赵烈看着苏老栓断腿上渗血的夹板,又想起后汉乾佑二年(949年)晋阳的瘟疫——那时百姓虽苦,却还有官员施粥救灾,如今大宋一统,却让百姓因苛政逃亡,心里满是刺痛。“你们先安心住下,老夫会把蜀地的情况,写信告诉汴梁的户部侍郎张齐贤,他是个懂百姓苦的官,或许能帮上忙。”
当晚,赵烈挑灯写信,将苏老栓的遭遇、博买务的苛政、王小波起义的缘由,一一详细记录,还附上《后蜀遗事》中关于博买务的记载,希望张齐贤能呈给宋太宗,废除这害民的制度。信的最后,他写道:“五代之乱,源于民不聊生;今大宋一统,若仍苛待百姓,恐重蹈五代覆辙。蜀地民变,非民之过,乃政之过也,望陛下三思。”
送信的驿卒出发后,赵烈又取出《五代秘史》手稿,翻到“后蜀篇”,在孟昶的奢靡与百姓的苦难记载后,补充蜀地归宋后的变化:“宋灭后蜀,未革除博买务之弊,反增赋税,盐铁茶锦皆归官卖,民无生计。淳化四年,王小波起于青城,号‘均贫富’,蜀地响应者数万,此乃大宋一统后首次大规模民变,实为制度之警。”
几日后,汴梁传来消息——张齐贤收到信后,立刻面见宋太宗,奏请废除蜀地博买务,减免赋税,却遭到宰相吕蒙正的反对。吕蒙正认为“民变需镇压,而非纵容”,主张派禁军入蜀平叛,还说“王小波乃乱民,若妥协,恐各地效仿”。宋太宗犹豫不决,暂时搁置了张齐贤的奏请。
赵烈得知后,气得拍了桌子:“糊涂!五代时的叛乱,哪次不是因镇压激化矛盾?后唐李存勖镇压邺都兵变,结果越镇越乱;后汉郭威镇压邺都之变,反而被逼反。如今不除苛政,只靠镇压,蜀地只会更乱!”
苏二郎在一旁听着,眼圈发红:“赵公,俺听说官府已经派了巡检使张玘率军入蜀,可蜀地百姓都帮王小波,张玘的军队刚到青城县,就被百姓骗进山谷,粮草都被烧了。如今王小波的人马已经有好几万了,还占了彭州,下一步就要打成都了。”
赵烈沉默良久,想起后周显德年间,柴荣治理河患时,曾说“治国先治民,民安则国安”。他起身走到书架前,取出一卷《武经总要》续篇,里面记录着他当年在蜀地考察的地形——剑门关的险峻、成都平原的粮产,还有蜀地百姓的坚韧。“王小波虽有民心,却无正规训练,若官府能废除博买务,减免赋税,百姓自然会归降;若一味镇压,只会把更多百姓逼到叛乱的阵营里。”
他让赵仲取来笔墨,又写了一封信,这次直接写给枢密使寇准——寇准是赵烈的旧识,曾在洛阳听过他讲五代乱世的故事,深知民变的危害。信中,赵烈详细分析了蜀地的形势:“王小波之众,多为失地农户、破产工匠,非亡命之徒。若朝廷能派能臣入蜀,革除弊政,晓谕百姓,民变可平;若派军镇压,恐陷蜀地于战乱,重蹈五代‘以武治民’之覆辙。”
送信期间,赵烈每日都关注蜀地的消息。他听说王小波在彭州击败了宋军,杀死了都巡检使郭允能;又听说李顺(王小波的妻弟)提出“分田地”,把官府和地主的土地分给百姓,蜀地响应者越来越多;还听说成都知府吴元载因害怕,紧闭城门,不敢出战,百姓在城外哭喊着要“均贫富”,场面惨烈。
苏老栓躺在病床上,每日都问:“赵公,官府会不会废除博买务?俺还能回成都织锦吗?”赵烈每次都安慰他“快了”,心里却没底——他知道,宋太宗若再犹豫不决,蜀地的乱局只会越来越难收拾。
半个月后,汴梁终于传来消息——寇准将赵烈的信呈给宋太宗,还力陈“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道理,宋太宗终于醒悟,任命张齐贤为蜀地转运使,前往成都废除博买务,减免赋税,同时派都巡检使王继恩率军入蜀,却严令“只诛首恶,勿伤百姓”。
赵烈收到消息时,正陪着苏老栓在庭院里晒太阳。苏老栓听完,激动得老泪纵横,挣扎着要给赵烈磕头:“赵公,俺们蜀地百姓有救了!俺能回成都织锦了!”
赵烈扶起他,心里却仍有担忧:“废除博买务只是开始,蜀地的矛盾积了这么久,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希望张齐贤能不负所托,真的为百姓做事,别像五代时的官员那样,只做表面文章。”
当晚,赵烈在《五代秘史·宋初篇》中,写下关于王小波起义的批注:“宋太宗淳化四年,王小波起于蜀青城,号‘均贫富’,此乃大宋一统后首次民变。其因非民好乱,乃博买务垄断工商、官吏苛政所致,承后蜀之弊,启宋初社会矛盾之端。太宗初惑于镇压,后纳赵烈、张齐贤之谏,革弊政、减赋税,民变始平。然此次民变,实为大宋之警——五代之乱源于民苦,宋初若不恤民,纵无王小波,亦有李小波。治国者当记:一统非终点,安民方为根本,此乃五代留给大宋最深刻之教训。”
批注写完,赵烈将手稿与苏老栓的书信放在一起。窗外的秋雨已经停了,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书页上,映得“均贫富”三个字格外醒目。他想起五代时的黄巢起义,也是因“贫富不均”而起,最终动摇了唐王朝的根基;如今王小波起义虽规模不大,却也给大宋敲响了警钟。
次日,苏二郎带着苏老栓准备返回蜀地,临行前,苏老栓将一块珍藏的蜀锦送给赵烈——锦面上绣着成都的芙蓉花,是他受伤前织的最后一匹锦。“赵公,这锦您收下,就当俺们蜀地百姓谢谢您的恩情。”
赵烈接过蜀锦,抚摸着细腻的纹理,心里满是感慨:“老夫只是做了该做的事。你们回去后,告诉蜀地百姓,好好过日子,别再乱了,乱世的苦,咱们都受够了。”
苏二郎父子离开后,赵仲走到祖父身边,指着手稿上的“均贫富”三个字:“祖父,将来大宋会不会真的实现‘均贫富’?”
赵烈望着北方的天空,那里是汴梁的方向,也是燕云十六州的方向。“很难,但总要朝着这个方向走。”他轻声说,“五代时,百姓只求能活下去;如今大宋一统,百姓想活得好一点,这没错。只要朝廷能记得百姓的苦,别重蹈五代的覆辙,总有一天,能让百姓过上安稳日子。”
此时的蜀地,张齐贤已抵达成都,当众宣布废除博买务,减免三年赋税,百姓们欢呼雀跃;王继恩率军击败了王小波的主力,却没有滥杀无辜,只擒杀了首恶,其余百姓皆放回务农;苏老栓父子正沿着蜀道返回成都,心里满是对未来的期盼。
赵烈知道,王小波起义虽平,但大宋的社会矛盾并未完全解决——地方官吏的贪污、土地兼并的加剧、“重文轻武”导致的地方军力薄弱,这些都可能成为新的隐患。但他也相信,只要大宋能吸取五代的教训,重视百姓的苦难,就一定能避免重蹈覆辙。
书房里,《五代秘史》手稿静静躺在桌上,上面记录着五代的战乱与宋初的变革,也记录着一个老人对和平的期盼。赵烈拿起笔,在扉页上写下:“乱世虽远,警钟长鸣;民为邦本,切记切记。”这既是对五代的总结,也是对大宋的期许,更是一个亲历者,留给后世最珍贵的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