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唐长兴四年(933年)冬,洛阳城外的流民收容所里,寒风卷着雪粒,从破旧的茅草屋顶缝隙钻进来,落在一个穿着单薄棉袄的老妇身上。老妇怀里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孩童,手里攥着半块发霉的粟米饼,嘴里反复念叨着“福州”“建州”,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老丈,您是从闽国来的?”赵烈裹紧厚皮袍,蹲在老妇面前,递过一碗热粥。他刚从汴梁回来,受史馆之托,收集各地流民的口述,补充《五代秘史》中“闽国篇”的史料。这几日,从闽国逃来的流民越来越多,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战火的创伤,诉说着同一个主题——骨肉相残。
老妇抬起头,脸上满是皱纹和污垢,唯有一双眼睛透着绝望。“官人……俺是福州人,叫陈阿婆。”她接过热粥,小心翼翼地喂给怀里的孩童,“俺家男人、儿子,都死在建州的战场上了……都是王家人害的啊!”
赵烈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闽国的开创者王审知,当年随兄长王潮入闽,统一福建后,推行“保境安民”政策,轻徭薄赋,兴修水利,泉州港的海外贸易也在他任内蓬勃发展,闽国曾有过短暂的安稳。可王审知一死,他的后代却陷入了无休止的内斗,将闽国拖入了深渊。
“您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赵烈拿出纸笔,准备记录。陈阿婆喝了口热粥,情绪才稍稍稳定,断断续续地讲述起闽国的乱局——
后唐长兴四年(933年)正月,王审知病逝,长子王延翰继位。这位新闽王,早已没了父亲的仁厚,刚登基就下令扩建宫殿,强征民女入宫,还将弟弟王延钧、王延羲外放为刺史,意图独掌大权。“俺家隔壁的李姑娘,才十六岁,就被士兵抢去宫里,再也没回来。”陈阿婆抹了把眼泪,“俺男人说,王延翰还下令‘每亩田加缴粟米三斗’,缴不出的就抓去服徭役,福州城外的田,好多都荒了。”
可王延翰的统治只维持了四个月。同年五月,被外放的王延钧联合王审知的养子王延禀,率军从泉州、漳州出发,突袭福州。宫城破时,王延翰还在与妃嫔宴饮,最终被王延钧斩杀在宫殿的玉阶上。赵烈后来在《五代秘史》中引用了闽国旧臣林仁肇的口述:“延钧杀延翰时,血溅玉阶,宫人皆哭,延钧却笑着说‘此乃大义灭亲’,可谁都知道,他不过是为了自己当国王。”
王延钧继位后,起初还能延续王审知的政策,修复福州的水利,减免部分赋税。可没过两年,他就变得多疑残暴,不仅诛杀了功臣王延禀,还因听信宠妃陈金凤的谗言,杀死了自己的弟弟王延武、王延望。“俺男人就是那时被抓去当兵的。”陈阿婆的声音带着颤抖,“王延钧要打泉州的叛军,抓了好多壮丁,俺男人说不去,就被士兵用鞭子抽,最后还是被强行拉走了。”
更荒唐的是,后唐清泰二年(935年),王延钧竟效仿中原帝王,在福州称帝,国号“大闽”,改元“龙启”。他大兴土木,修建“长春宫”,用黄金装饰宫殿的梁柱,还派人到泉州、漳州搜刮珠宝,百姓苦不堪言。同年十月,他的儿子王继鹏(后改名王昶)发动政变,率禁军冲入宫中,王延钧躲在九龙帐后,最终被乱兵杀死,陈金凤也被缢死在宫门外。
“王继鹏比他爹还狠!”陈阿婆咬牙说道,“他登基后,不仅抢百姓的粮食,还说‘不顺者皆为叛贼’,俺邻居张掌柜,就因为说‘粮食不够吃’,被他下令砍了头,挂在福州城门上示众!”赵烈在史料中补充道:“继鹏(王昶)在位时,闽国苛捐杂税达二十余项,泉州港的商船因怕被抢掠,纷纷转往吴越,闽国的海外贸易从此衰落。”
后晋天福四年(939年),王审知的另一个儿子王延羲,联合禁军将领连重遇,再次发动政变,推翻王继鹏,将其缢死在福州的乌石山。王延羲继位后,多疑嗜杀的性格比前任更甚——他不仅诛杀了王继鹏的亲信,还因猜忌弟弟王延政,多次派兵攻打建州(今福建建瓯)。“俺男人就是死在福州打建州的路上。”陈阿婆的眼泪滴在孩童的脸上,“士兵们没粮吃,就抢百姓的粮食,俺男人想护着家里的粟米,被他们一刀砍死了……”
王延政本是王审知的幼子,时任建州刺史,性格刚烈。面对王延羲的进攻,他不甘示弱,在建州招募士兵,组建“镇安军”,与福州的军队展开拉锯战。后晋天福六年(941年),王延政在建州称帝,国号“殷”,与王延羲的闽国分庭抗礼,闽国正式分裂为福州、建州两派,战乱从此连绵不绝。
赵烈曾通过闽国逃亡官员的口述,还原过一次福州与建州的对战场景:“天福七年(942年)春,王延羲派军三万攻建州,王延政率军两万迎战。两军在建州城外的富屯溪两岸对峙,王延羲的军队因缺粮,竟抢夺沿途百姓的耕牛充作军粮;王延政则下令‘凡抓到福州士兵,一律处死’。富屯溪的水,都被血水染红了,两岸的农田里,到处都是尸体,没人敢去收埋。”
战乱导致闽国粮荒严重。福州、建州的粮价从“斗米五钱”暴涨到“斗米五百钱”,百姓们只能挖野菜、剥树皮充饥,甚至出现了“人相食”的惨状。陈阿婆的孙子,就是因为吃了有毒的野菜,高烧不退,如今奄奄一息。“俺带着孙子从福州逃出来,走了三个月,一路上都是饿死的人。”陈阿婆抱着孩童,声音微弱,“俺听说吴越的钱王(钱镠)善待百姓,就想往吴越逃,可走到洛阳,就再也走不动了……”
赵烈看着怀里的孩童,又想起之前整理的闽国史料——王审知在位时,闽国“岁稔年丰,百姓安乐”,泉州港的商船络绎不绝,福州的织锦、建州的瓷器远销海外;可短短十年,在王审知后代的骨肉相残中,闽国就从“东南乐土”变成了“人间地狱”。他在《五代秘史》的草稿上,重重写下:“闽国之兴,在王审知‘保境安民,轻徭薄赋’;闽国之亡,在其后世‘骨肉相残,嗜杀无度’。五代乱世,割据政权多如闽国者,以父之仁始,以子之暴终,实为可悲可叹!”
就在赵烈整理史料时,收容所外传来一阵喧哗——又有一批闽国流民逃来,为首的是一个穿着破官服的中年人,自称是闽国泉州刺史王继勋的幕僚。“赵将军!”中年人见到赵烈,赶紧上前,递上一封密信,“这是王刺史让俺交给您的,他说闽国已乱,南唐的李璟已派使者来泉州,似有伐闽之意,恐东南格局将变,让您务必提醒大宋(此时中原为后晋,大宋尚未建立,此处为赵烈后世视角的隐忧)早做准备!”
赵烈接过密信,展开一看,上面的字迹潦草却急切:“闽王兄弟相残,百姓涂炭,南唐虎视眈眈,泉州危在旦夕。若南唐伐闽,恐祸及东南,望将军转告中原,勿让闽国之祸蔓延!”
他心里猛地一沉——李璟继位后,早已显露扩张之心,闽国的乱局,正好给了南唐出兵的借口。一旦南唐伐闽,不仅闽国将亡,吴越、吴越也将面临威胁,东南的稳定格局将彻底被打破。而闽国的百姓,又将陷入新一轮的战火。
“您可知南唐使者的动向?”赵烈追问。幕僚摇摇头,语气带着担忧:“俺逃出来时,南唐使者已离开泉州,听说去了建州,似在联络王延政。王刺史怕他们联手,才让俺赶紧逃出来报信。”
赵烈站起身,望着收容所里的流民——陈阿婆还在喂孩童喝粥,其他流民有的在缝补破衣,有的在低声哭泣,每个人的脸上都满是对和平的渴望。他突然意识到,闽国的乱局,不仅是一个政权的衰落,更是五代乱世的缩影——在权力的诱惑下,父子反目、兄弟相残,百姓永远是最无辜的受害者。
“您先在收容所安顿下来,我即刻去汴梁,将此事禀报朝廷。”赵烈收起密信,对幕僚说,“无论南唐是否伐闽,我们都要尽量保住泉州的百姓,不能让他们再受战火之苦。”
幕僚躬身行礼:“多谢赵将军!泉州百姓,全靠将军了!”
赵烈转身离开收容所,雪下得更大了,落在他的肩上,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他想起王审知的墓——去年他曾路过福州,看到王审知的墓碑上刻着“闽王审知之墓”,碑旁的松柏早已被战火毁坏,只剩下断壁残垣。他仿佛看到王审知泉下有知,看着后代的骨肉相残,看着闽国的覆灭,该是何等的痛心。
回到洛阳的书房,赵烈将闽国流民的证词、幕僚的密信,还有王审知的史料整理在一起,在《五代秘史·闽国篇》的结尾,写下一段批注:“闽国之乱,非外力所致,实乃内祸所亡。王审知以仁得国,其后世以暴失国,骨肉相残如仇敌,百姓涂炭如草芥。此非仅闽国之悲,亦为五代所有割据政权之戒——若帝王唯权是图,不顾百姓死活,纵有江山万里,终会在自相残杀中化为灰烬。”
窗外的雪还在下,赵烈看着案上的密信,心里清楚——南唐伐闽已箭在弦上,闽国的灭亡只是时间问题。而这场乱局,不仅会改变东南的格局,还将影响整个五代十国的走向。他必须尽快将消息传递给汴梁,为可能到来的战乱做准备,可他更清楚,在这乱世之中,仅凭他一人之力,恐怕难以保住闽国的百姓,更难以阻止战火的蔓延。
夜色渐深,书房里的烛火摇曳,赵烈握着笔,却迟迟未能落下。他眼前浮现出陈阿婆抱着孩童的模样,浮现出富屯溪畔的血水,浮现出王审知墓前的断壁残垣——闽国的乱局,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五代十国的残酷与无奈,也让他更加坚定了整理史料的决心:他要将这一切记录下来,让后人知道,在那个战火纷飞的时代,曾有一个叫闽国的政权,因骨肉相残而灭亡,曾有无数百姓,在权力的游戏中失去一切。
而此时的福州,王延羲还在宫殿里宴饮,全然不知南唐的军队已在边境集结;建州的王延政,仍在加紧备战,想要推翻兄长的统治;泉州的百姓,则在惶恐中等待着命运的审判——闽国的乱局,还在继续,一场更大的风暴,已在东南的天空下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