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唐后主李煜建隆二年(961年)冬,金陵城的寒雨连绵不绝,将秦淮河畔的朱楼画栋润得发亮。韩熙载府第的偏厅里,却暖意融融——烛火高烧,映得满室通明,丝竹之声从屏风后传来,夹杂着宾客的笑语,与窗外的雨声形成奇妙的对照。年过六旬的赵烈披着一件素色披风,坐在角落的阴影里,目光却未落在歌舞上,而是紧紧盯着对面伏案作画的中年男子——那人握着一支狼毫笔,笔尖在绢帛上游走,将眼前的夜宴场景一点点勾勒出来,正是南唐画院待诏顾闳中。
“赵将军怎的只喝酒,不看舞?”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韩熙载身着宽袖锦袍,头发半散,手里端着一杯酒,脚步微晃地走过来。他刚年过五十,却已鬓染霜华,眼底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自李煜继位后,南唐国力日衰,宋兵已在边境集结,他身为吏部侍郎,却无力回天,只能以声色自污,逃避宰相之职。
赵烈起身行礼,接过酒杯:“韩公府中的舞姬技艺超群,只是顾待诏的画笔,更让老夫移不开眼。”他指了指顾闳中笔下的绢帛,“方才听乐的场景,顾待诏连乐师手指按弦的弧度都画得分毫不差,真是神技。”
韩熙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顾闳中正专注地画着“观舞”的场景——舞姬王屋山穿着绿衣,正跳着《六幺》,韩熙载亲自击鼓伴奏,宾客们或坐或立,神情各异。“顾待诏的画,向来以‘写实’闻名。”韩熙载苦笑着摇头,“陛下(李煜)让他来画我,不过是想看看我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沉溺声色’罢了。”
赵烈心中一动——他此次来金陵,是受赵匡胤之托,以“旧友”身份探查南唐虚实,却没想到会被韩熙载邀来夜宴。他想起之前在汴梁时,李煜派徐铉求和,那时韩熙载就曾暗中对他说“南唐必亡,只在早晚”,如今看来,这话并非虚言。“韩公何必如此?以您的才能,若肯出任宰相,或许能为南唐续命。”
韩熙载仰头饮尽杯中酒,酒液顺着嘴角流下:“续命?赵将军见过快沉的船吗?就算有再好的舵手,也挡不住风浪。陛下好文厌武,朝中宦官当道,宋兵已在寿州集结,我若做了宰相,不过是多一个殉国的冤魂罢了。”他指着满室的宾客,“这些人,有的是避祸的文人,有的是失意的官员,我们聚在这里,不过是借酒消愁,骗骗陛下,也骗骗自己。”
此时,顾闳中停下笔,将画稿递给韩熙载:“韩公,‘观舞’这一段画好了,您看看是否合意。”
韩熙载接过画稿,目光扫过画面,突然指着一个宾客的侧脸:“顾待诏,这人的神情不对——他看似在看舞,眼底却藏着焦虑,你得把这‘焦虑’画出来。”顾闳中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拿起笔在宾客的眉梢添了几笔,原本平和的神情顿时多了几分忧色。
赵烈凑近一看,不禁感叹:“韩公对人心的洞察,比顾待诏的画笔更精准。”
“不是我洞察,是这乱世教的。”韩熙载放下画稿,声音低了下去,“你看那击鼓的我,看似投入,实则右手握槌的力道比左手重——那是因为我心里慌,怕鼓声一停,就听到宋兵渡江的消息。”
顾闳中闻言,笔尖顿了顿,竟在韩熙载击鼓的手背上添了一道细微的青筋,瞬间将那份“强作镇定”的神态画得入木三分。赵烈看着这一幕,突然明白——这幅画不是简单的“夜宴记录”,而是南唐文人在乱世中的“心境图”,每一笔都藏着悲凉。
夜宴过半,宾客们暂歇饮茶,顾闳中趁机走到赵烈身边,低声问道:“赵将军是从北方来的,您看我南唐还有几分胜算?”他虽身在画院,却也听闻宋兵压境的消息,心里满是担忧。
赵烈沉吟片刻,如实答道:“宋兵有火器相助,又有柴荣留下的重装骑兵,南唐的水师虽强,却难抵陆上之险。若李煜陛下能早做打算,或可保百姓平安;若再拖延,恐有亡国之祸。”他想起去年在寿州见到的宋军——“轰天雷”能轰开城墙,冷锻甲能防弓箭,南唐的轻甲步兵根本不是对手。
顾闳中脸色一白,握着笔的手微微发抖:“那……那我这幅画,岂不成了南唐最后的繁华记录?”
“或许是,但也不全是。”赵烈指着画稿,“你把韩公的无奈、宾客的焦虑都画进去,将来后人看到这幅画,就会知道南唐并非只有奢靡,还有文人的清醒与悲凉。这比单纯的‘繁华图’,更有意义。”
顾闳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身回到案前,继续画“清吹”的场景——五个乐师围坐在一起,吹奏着横笛与筚篥,其中一个乐师垂着眼帘,似有泪痕,正是他刚刚听了赵烈的话后,特意加上的细节。
夜深时,夜宴渐散,宾客们带着醉意离去,韩熙载却拉着赵烈与顾闳中留在偏厅。他从书架上取出一卷画轴,缓缓展开,竟是一幅未完成的《金陵残景图》——画中秦淮河畔的楼阁大半倾颓,只有几艘小船在雨中漂泊,笔触苍凉。“这是我去年开始画的,本想画完金陵的繁华,可画到一半,就画不下去了。”韩熙载的声音带着哽咽,“你看这楼阁,有的是被战火毁的,有的是被洪水冲的,就像我南唐,看似完好,实则早已千疮百孔。”
赵烈看着画中的残景,想起后唐灭前蜀、后周伐南唐时的场景——城池被毁,百姓流离,与眼前的金陵何其相似。“韩公,就算南唐亡了,这些画、这些文字,也会传下去。”他指了指顾闳中的《夜宴图》草稿,“顾待诏的画,会让后人知道,南唐曾有过这样一群文人,在乱世中坚守过、挣扎过。”
顾闳中突然跪下,对着韩熙载与赵烈磕了个头:“韩公,赵将军,我想把《夜宴图》画完,不仅画眼前的繁华,还要把您说的‘无奈’‘焦虑’都画进去。就算将来宋兵破城,我也要把这幅画藏起来,让后人知道南唐的故事。”
韩熙载扶起他,眼眶发红:“好!我帮你!我把夜宴的每一个细节都告诉你,把我心里的苦都告诉你,你一定要画好!”
此后数月,赵烈留在金陵,时常去韩府观察夜宴,也帮顾闳中完善画稿。他曾建议顾闳中在“散宴”部分加一个细节——一个侍女正收拾杯盘,却偷偷望向窗外的秦淮河,暗示着“宴席将散,家国将亡”;顾闳中采纳了,还在侍女的袖口画了一朵枯萎的芙蓉,呼应金陵“芙蓉城”的别称,更添悲凉。
建隆三年(962年)春,《韩熙载夜宴图》终于完成。顾闳中将画轴铺在韩府的正厅里,全图共分五段——“听乐”“观舞”“暂歇”“清吹”“散宴”,每一段都用屏风隔开,却又通过人物的神情、动作连为一体,如同一出无声的戏。李煜听闻后,特意派宦官来取画,可韩熙载却提前让顾闳中抄了一份摹本,将真迹藏了起来——他怕李煜看到画中的悲凉,迁怒于顾闳中。
赵烈离开金陵那天,韩熙载与顾闳中亲自送行。韩熙载将那卷《金陵残景图》送给赵烈:“赵将军,我知道您在写五代的历史,把这幅画带去,让后人知道金陵曾有过的繁华与苦难。”顾闳中则递来一幅《夜宴图》的摹本:“真迹我藏在了秦淮河畔的古寺里,这摹本请您收好,若将来有机会,再把真迹公之于世。”
赵烈接过画轴,郑重地点头:“老夫定不负二位所托。”
船行至江心,赵烈展开《夜宴图》摹本,细雨落在绢帛上,仿佛为画中的人物添了一层泪痕。他想起韩熙载击鼓时的青筋,想起顾闳中笔下的枯萎芙蓉,想起夜宴上宾客强颜欢笑的模样,突然明白——这幅画不仅是南唐绘画的巅峰,更是五代文人命运的缩影:他们在乱世中绽放过,挣扎过,最终虽随政权覆灭,却以艺术为载体,将自己的精神永远留在了世间。
多年后,北宋灭南唐,李煜被俘,顾闳中藏在古寺的《夜宴图》真迹被宋军发现,献给了赵匡胤。赵烈在汴梁见到真迹时,赵匡胤正对着画轴感叹:“韩熙载也是个有骨气的人,可惜生错了时代。”赵烈则补充道:“顾闳中更是难得,他用画笔记录了南唐的最后时光,比史书更鲜活。”
宋太宗太平兴国三年(978年),李煜病逝于汴梁。赵烈在整理《五代秘史》时,特意将《韩熙载夜宴图》的摹本附在“南唐篇”后,写下一段批注:“南唐之画,以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为最。其图分五段,写夜宴之繁华,却藏亡国之悲凉——乐师的泪痕、舞者的踟蹰、韩公的青筋,皆为乱世心境之写照。顾闳中以写实之笔,刻下文人之坚守;韩熙载以自污之态,藏爱国之赤诚。二者相得,方成此千古绝唱。五代绘画之巅峰,不在技法之精,而在心境之真——乱世虽毁家国,却毁不掉艺术中的精神火种。”
批注写完,赵烈将摹本与《金陵残景图》放在一起,轻轻合上书箱。窗外,汴梁的阳光正好,映得画轴上的墨迹愈发清晰。他想起当年金陵的寒雨,想起韩熙载的醉态,想起顾闳中专注的眼神——那些画面,早已与《夜宴图》融为一体,成为他记忆中最珍贵的片段。
而此时的画院,北宋的年轻画师们正对着《夜宴图》真迹临摹,他们或许不懂画中隐藏的悲凉,却惊叹于顾闳中的写实技法;秦淮河畔的古寺里,老和尚仍在守护着顾闳中留下的画具,盼着有一天能再出这样的画师;赵烈的书房里,他的孙子赵仲正对着《夜宴图》摹本,听祖父讲述南唐的故事,眼里满是对乱世文人的敬佩。
赵烈知道,《韩熙载夜宴图》的意义,早已超越了一幅画——它是五代艺术的巅峰,是文人精神的传承,是乱世中永不熄灭的文化火种。就算再过百年、千年,后人看到这幅画,仍会想起金陵城里那场悲凉的夜宴,想起韩熙载、顾闳中,想起五代时期那些在战火中坚守艺术的人们。
寒风吹过书房,赵烈将画轴重新卷起,心里突然生出一丝慰藉——或许五代的政权早已更迭,或许很多文人的名字已被遗忘,但只要这幅画还在,那段历史就不会被埋没,那些精神就不会消失。这,就是艺术的力量,也是乱世留给后世最珍贵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