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正堂的大门在身后吱呀关上时,陈平安才发现裤脚还沾着矿洞的黑泥,腥气混着院里艾草的味道,在月光里搅成一团怪味。林九一脚踹开祠堂侧门,供桌上的长明灯被风卷得忽明忽暗,照亮供牌上 “周玄通” 三个褪色的字,道袍就挂在供桌旁的木架上,青灰色的布面落了层薄灰,袖口还沾着块洗不掉的暗红印记 —— 像极了血渍。
“祠堂的锁没被动过。” 李守一摸了把门框,指尖沾着新鲜的木屑,“是咱们走之后有人来过,用符水化开的锁,手法很轻,没留痕迹。” 他的罗盘带在供桌周围转了圈,天池水银突然指向道袍下摆,“煞气聚在那儿,夹层肯定在衣角!”
陈平安踮脚取下道袍时,布料发出陈旧的摩擦声,像老人在叹气。他记得周玄通总爱把这道袍往石桌上拍,说布料里掺了还阳草纤维,能挡三煞。指尖抚过袖口的暗纹,突然摸到衣角处有块硬邦邦的东西,顺着针脚一扯,果然露出个三寸长的夹层,线缝歪歪扭扭,明显是后来补上的。
“找到了。” 陈平安的指甲掐进布缝,摸出卷泛黄的麻纸,展开时发出脆响,像掰断干枯的树枝。长明灯的光落在纸上,周玄通那笔歪扭的字突然跳进眼里,墨迹发乌,有些笔画被水洇过,晕成模糊的团:“是他的笔迹,和手札上的断笔一模一样。”
江雪凝的阴阳眼在此时亮了亮,金纹扫过麻纸时泛起微光:“纸上有煞气,还混着…… 眼泪水的气息。” 她往陈平安身边凑了凑,看见纸角写着 “鹰嘴崖事发前七日”,字迹被戳得发皱,像是写的时候手在抖。
“别磨蹭,念!” 林九往供桌上拍了把铜钱剑,剑穗朱砂溅在供牌上,“老东西藏了一辈子的秘密,今天倒要听听他到底憋着什么屁!” 话音刚落,供桌突然轻轻震动,长明灯的火苗直挺挺往上窜,映得道袍的影子在墙上晃了晃,像有人站在那儿听着。
陈平安清了清嗓子,指尖捏着麻纸的边角,声音在空荡的祠堂里撞出回声:
“当你们看到这信时,我要么已经走了,要么就在走的路上。玄正堂的牌子得有人扛,平安这孩子性子倔,护心符在他身上,总能撑住。”
李守一突然 “咦” 了声,指着 “护心符” 三个字:“周师叔早知道平安师兄会戴护心符?这符不是他临走前才给的吗?” 罗盘带在此时指向供桌抽屉,“里面有东西在动!”
“别打岔!” 林九的眼睛瞪得溜圆,“接着念!”
陈平安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继续往下读:
“阴煞教的教主,不是旁人,是我师兄赵千岳。当年师父传位,说要把《鲁班书》下册给能守住‘护道心’的人,他半夜摸到师父房里,用淬了尸油的匕首捅穿了师父的后心,血溅在那本下册的封面上,红得像庙里的供果。”
江雪凝突然攥紧了陈平安的胳膊,阴阳眼里映出麻纸上的字在微微颤动,楚墨的残影从她肩头飘出来,唐甲上的鳞片在长明灯下泛着冷光:“赵千岳…… 千年前阴煞教叛徒也叫这个名,是我当年亲手斩的副将。”
“他不仅杀了师父。” 陈平安的声音发紧,指尖捏得麻纸发皱,“我爹娘,我那刚满周岁的小侄女,全被他锁在柴房里烧了。我趴在坟头三天三夜,指甲抠进土里,就想知道他凭什么 —— 凭他练了那身歪门邪道的炼尸术?凭他能狠心把活人往养尸池里扔?”
林九突然踹翻了脚边的蒲团,供桌都跟着晃了晃:“这老东西!当年他说家人是染病死的!合着是被赵千岳那畜生害的!” 铜钱剑在手里转得飞快,剑穗朱砂蹭在供桌边缘,画出道歪歪扭扭的符,“他早说啊!老子当年就该跟他去掀了阴煞教的老窝!”
“他没说,是因为在等机会。” 陈平安的指尖划过麻纸中间那段洇湿的字迹,墨迹晕成一片黑,“我假意投靠阴煞教,帮他炼尸,断指是为了让他信我 —— 炼尸术要靠食指发力,断了指,就像鸟儿折了翅膀,他才肯把炼尸池的钥匙交我。我带走《鲁班书》下册,故意让他以为我贪生怕死,其实是要查他藏在各地的养尸地……”
“鹰嘴崖的事呢?” 李守一突然往前凑了凑,罗盘带的指针疯狂打转,“周师叔在鹰嘴崖到底想干什么?他明明能跑,为什么要留在阵眼里?”
陈平安的目光落在麻纸最后几行,字迹突然变得潦草,像是写得很急:
“鹰嘴崖是收网的地方,我在那里布了反尸阵,本想借着血尸破封,用还阳草籽净化十七处养尸地的煞气。可赵千岳早就看穿了,他故意让血尸喊‘阴煞教不会罢休’,就是要逼平安你们来查,好把你们也卷进来……”
“这老狐狸!” 林九的拳头砸在供桌上,供牌都跳了跳,“他算准了平安会追着血尸查下去!算准了我们会护着这孩子!” 他突然抓住陈平安的胳膊,指节发白,“那他留在阵眼里是为了……”
“为了给反尸阵蓄力。” 江雪凝的声音突然发颤,阴阳眼的金纹裹住麻纸最后一行,“纸上的煞气在这里最重,他写这句话时,肯定在淌血。”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念出最后那行歪扭的字:
“我断指藏的不是炼尸术根基,是反尸阵的阵眼钥匙。赵千岳以为我叛教是为保命,其实我是在等一个能把他连人带教,彻底钉死在养尸地里的机会 —— 平安,当你看到这信时,钥匙应该已经在你护心符里了。”
话音刚落,陈平安的护心符突然发烫,低头一看,符纸中央渗出滴暗红的血珠,落在麻纸上,竟与周玄通的墨迹融成一片。祠堂里的长明灯猛地炸开,火苗蹿起三尺高,照亮道袍背后的暗纹 —— 那根本不是普通的云纹,是用还阳草汁画的反尸阵图,每个阵眼都标着个极小的 “岳” 字。
“护心符……” 李守一突然指向陈平安的胸口,罗盘带的水银凝成个小人影,像极了周玄通的轮廓,“周师叔把自己的残魂封在里面了!他一直在跟着我们!”
林九突然捂住脸,指缝里漏出哽咽声。陈平安还是头回见这老头掉眼泪,铜钱剑掉在地上,剑穗沾着的朱砂洇在青砖上,像朵炸开的血花:“这老东西…… 当年我被阴煞教抓去当活祭,他断着根手指闯进来,手里就攥着半张反尸阵图…… 原来那时候他就开始布局了……”
江雪凝的阴阳眼穿透供桌,看见桌底刻着行小字:“七月半,龙抬头,尸气聚,阵眼开。” 楚墨的残影在此时单膝跪地,枪尖拄地的声响在祠堂里荡开,像在行军礼:“周玄通完成了我没做完的事,反尸阵的阵眼,与万尸龙的龙心位正好相冲。”
陈平安摸着发烫的护心符,突然明白张启明为什么要提道袍。那家伙肯定早就知道周玄通的计划,甚至可能是周玄通留在阴煞教的暗线,故意被抓就是为了稳住赵千岳,给他们争取时间。麻纸在掌心微微颤动,像是在催促什么。
“他在等七月半。” 陈平安捡起地上的铜钱剑塞给林九,护徒之杖往地上一顿,杖头还阳草突然直挺挺地立起来,“反尸阵要借万尸龙的煞气才能启动,周师叔留在阵眼里,就是要等龙心位的煞气最盛时,用残魂引爆阵眼。”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李守一的罗盘带指向沪州方向,那里的煞气纹路突然变得清晰,“龙尾在沪州,赵千岳肯定在那儿盯着万尸龙启动。”
祠堂外突然刮起阵狂风,道袍的袖子被吹得猎猎作响,露出袖口那块暗红印记 —— 陈平安这才看清,那不是血渍,是用还阳草汁画的小半个反尸阵图,与护心符里渗出的血珠正好能拼成完整的图案。
“去沪州。” 陈平安将麻纸折成小块塞进怀里,护心符的温度顺着胸口往下淌,像有股暖流钻进丹田,“周师叔在等我们帮他最后一把,赵千岳想炼万尸龙,咱们就给他来个釜底抽薪。”
林九抹了把脸,抓起铜钱剑往供桌上一拍,剑穗朱砂溅在周玄通的供牌上:“老东西要是敢不回来喝庆功酒,我就把他道袍烧了喂还阳草!” 他往门口走的脚步顿了顿,“对了,把道袍带上,说不定夹层里还有别的玩意儿。”
陈平安取下道袍往胳膊上一搭,布料蹭过护心符时,突然听见阵微弱的叹息,像是有人在说 “小心”。他抬头望向供桌,长明灯的火苗已经恢复平静,周玄通的供牌在灯光里泛着温润的光,像是在点头。
四人走出祠堂时,天边已经泛白。李守一的罗盘带在前面引路,指针稳稳指向东南,那里正是沪州的方向。陈平安低头看了眼怀里的麻纸,突然觉得裤脚的腥气里,似乎混进了还阳草的清香 —— 就像周玄通站在身后,正拍着他的肩膀说 “走了”。
道袍的衣角在晨风中轻轻摆动,夹层里似乎还有东西在动,发出细碎的响声。陈平安摸了摸那处,嘴角勾起抹笑意。他知道,这场由百年前延续至今的恩怨,终于要在沪州做个了断了,而他们,正是解开这局的最后一块拼图。
风里传来远处早市的叫卖声,玄正堂的艾草香混着朝阳的暖意,驱散了矿洞带来的寒意。陈平安紧了紧怀里的道袍,护心符的温度提醒着他,前路纵有凶险,身后也总有那些未曾远去的目光,在默默守护。
沪州的方向,云层里透出抹红光,像极了龙抬头时的眼睛。陈平安深吸一口气,迈步跟上前面的三人,护徒之杖敲击青石板的声响,在清晨的街道上格外清晰,像是在倒数,又像是在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