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铭章口中的张巡正是今日在军帐中所提及的大燕关右翼守将,武举出身。
不止他,还有城中守备余子俊,皆是他的人。
陆铭章任大衍枢密使多年,他的党羽从来不是朝堂上的那些人。
大衍枢密使一职,位同宰辅,总揽天下兵符、图籍,看似权倾朝野,其权力设计却充满帝王心术的精巧制衡。
换言之,他空有宝库的钥匙,却没有使用宝库中财物的权利。
虽是执掌军政,因职务属性并不统兵,每逢战事,真正统兵的主帅,皆由皇帝临时钦点,这些高阶将领为临时任命,说白了,就是流官。
这次是他,下一次换他,再一次……不知道是谁……
大衍的这一章律为的就是防止军权集中独大,然而有一个很大的弊端,就是兵不识将,将不知兵。
陆铭章深谙此道,他比谁都清楚,高阶将领的临时任命,变数太大,是以,不在这些人身上多下功夫。
真正的力量,在于那些不被朝堂重视,却支撑着大衍边防的中层将领,各地的都监、营指挥使等。
他们长期驻守一地,与麾下士卒同吃同住,拥有绝对的指挥权,而这些人的任免升迁,正在枢密院的职权范围之内。
真正为陆铭章效力之人是这些军中的中层将领,这些人直接统军,长期驻守边防,这才是他的底牌。
他根本不必结党营私,只需在无数份人事调动的文书上,以公心和才干两条,不着痕迹地将自己人安插在诸如大燕关此等战略要地的关键职位上。
他要借助罗扶的力量,给大衍来一次彻底的“换血”。
“罗扶这方一有风吹草动,大衍朝廷必会钦派主帅下来。”陆铭章说道,“带我的口信给余子俊和张巡,告诉他们该如何做,记住,千万莫要露出马脚。”
长安应是,心中暗道,他们并非稳坐钓鱼台,而是行走于两条战线之间,任何一环出错,都将万劫不复。
虽说大燕关有他们的人,但这一仗十分不容易打,双方都不是傻子,大衍朝廷会派主帅亲赴三关统兵,余子俊和张巡虽是他们自己人,却受制于官位,不得不听命于上级。
而罗扶这方不定因素太多。
一个搞不好,很可能弄巧成拙,他们不仅赢不下这一仗,反在罗扶和大衍面前亮出底牌,届时没了后路,所有计划瞬间崩盘。
如此一来,在大衍,阿郎是不忠不义的叛国逆臣,所有与他有牵连的将领皆会被连根拔起,陆家彻底灰飞烟灭。
在罗扶,他是无用的,甚至怀有二心的失败棋子,元昊会毫不犹豫地将他抛弃。
“那个……”长安话说了一半。
陆铭章看向他,问道:“什么?”
“主帅郭知运……这人是个刺儿……”
陆铭章点了点头,将杯子在指尖轻转,低声道:“既然是刺儿,就拔了。”
……
三日后,陆铭章仍是去了城外营帐。
这回一进营帐,众将起身,待他坐于上首,才纷纷回坐。
陆铭章仍是抬眼往帐中扫视一眼,最后目光落到探听军情的陈副将身上。
那陈姓副将不待陆铭章发话,起身说道:“属下已探得消息,大燕关右翼关隘,依山势抢筑了胸墙,并在墙后设了陷马坑。”
陈副将说罢,将目光从陆铭章转向孙乾:“若是按原计划行进,上有弓弩,前有长枪,后有深沟,进退不得。”
孙乾起身,向上抱拳道:“还请督军明言,我等无不听令。”
陆铭章颔首示意孙乾坐下,并未给出回复,而是看向左侧第一位的郭知运。
“大将军以为该当如何,某不过一督军,关键时刻还得听大将军示下。”
确实如此,陆铭章对外说是督军,可在这军营之中,越不过郭知运这位主帅。
郭知运心中冷笑,好个奸狡之徒,先来一场下马威,让众人臣服于他,却不自己拿主意,反把他顶到前面,若他顺其意思,发放号令,这仗打赢了还罢,若是输了,岂不成了他的过失?
届时这人站干岸,把所有罪责推到他的头上,他成了他的替罪羔羊。
郭知运缓缓笑道:“督军乃陛下钦点之人,便是让督军统领我等打胜仗的,郭某自愧不如,也想听听督军的建议。”
“既然大将军叫我开口,那便献丑直言了。”陆铭章说道。
郭知运一口气闷在喉管,差点破口大骂,什么叫他让他开口,分明是他自己急不可耐地开口,这些读书人太他娘奸诈。
陆铭章把先前在罗扶皇宫对元昊的那套战术策略道了出来,于半道上拦截大燕关补给。
此语一出,不待众人反应,郭知运大笑出声,边笑边摇头。
“不知将军作何而笑?”陆铭章问道。
郭知运给身边的段括摆了摆下巴,示意他说。
段括起身,向上抱拳道:“督军有所不知,想要拦截大燕关补给并不比直攻容易,其一,我军于半路程拦截,小燕关和漠城必会派主力围绞,其二,我方根本无法得知大燕关补给输送的具体时间。”
简单说来,就是一句话:拦截补给还不如直接攻城,兴许有几分胜算。
陆铭章看向在场众人,问道:“诸位将军都是这么认为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支支吾吾。
陆铭章轻笑出声,说道:“众位将军可知陛下为何派我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来督战?”
众人摇头。
“在下一来身无功名,二来不比各位将军身经百战,却有个奇能,能掐指算吉凶。”陆铭章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道,“拦截大燕关补给,难就难在不知具体时间,不如这样,我来给号令,若是算错了时辰,这罪名我担着,必不牵连诸位,如此可行?”
帐中众人先是看向陆铭章,接着再看向郭知运,眼下没有他们出声的份,端看这二人怎样定夺。
郭知运就等他这句话,只要他肯担责,他有什么不同意的,巴不得一声,当下拈髯呵笑出声:“既然督军能掐算吉凶,我等听号令便是。”
郭知运是主帅,有了他这句话,众军接下来彻彻底底听命于陆铭章,无人再有任何异议,而郭知运呢,乐得当甩手掌柜,军中大小事务统统不管。
接下来,陆铭章开始下达军令。
利用李副将报上的最新大燕关的兵力部署,换防时间,就近水源地等信息,将罗扶大队军兵分批向大燕关方向行进。
主力大营设置在距大燕关三十里之处,并在边境集结大型后勤营寨,囤积至少支撑三个月作战的粮草和兵械。
众将得令,应诺而去。
留于帐中的郭知运,随口问了一句:“督军既然有掐算吉凶之能,不如给本帅算一算吉凶。”
陆铭章起身,走到郭知运身前。
也是此时,郭知运才猛然发现,这位在他们眼中的清冷文人,个头居然同他不相上下。
陆铭章在他面上端详片刻,道了一句:“大将军……吉人自有天相。”
夜间,边城中另一府邸。
厅堂间奴仆侍立,暖气融融,灯火莹煌,厅堂上还有歌女弹唱小曲儿。
厅堂正中的翘头长案边对坐两人,一名二十来岁眉目疏朗的男子,一名年约四十的络腮胡黑脸悍将。
“大将军真就撂手不管了?”段括端起酒盏,小饮一口,一旁跪坐的侍女立马执壶给他续上。
郭知运冷笑道:“此人既然想死,我岂能拦着。”接着又道,“今日我有意逼他当众发话,结果他真就上了套,说什么掐指算吉凶,还信誓旦旦地说,若是算错大燕关运输补给时间,一应罪责他来担着,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段括敛下眼皮,嘴角噙起一抹淡笑,再抬眼看向对面,问道:“大将军可有想过,若此人真算准了时间,哪怕他误打误撞也好,赢了此仗,届时功劳可就是他的了,陛下又会做何感想。”
他们驻守边境,寸步不进,却叫一个外来人拿下三关,抢了军功,岂不显得他们无用?
此语一出,郭知运抹了一把胡子上沾的酒水,从侍女手上接过巾帕,拭了手,再把巾帕一揉,随手一掷,声音沉下去:“就算立了军功,他也得有那个命享。”
段括嘴边的肌肉微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执起酒盏,掩下目中的情绪流转。
若是就这么静观其变,最后那位督军当真拿下三关,不必他站队,陛下也会将他划到郭知运一方,若他在这中间像宇文杰一样,给那位督军行方便,这份军功自然也有他的一份。
只是如此一来,不免又会得罪郭知运这名主帅。
段括心中暗忖,只能见机行事了。
……
彼边,萧岩在得到边境军报,北境异动,召集大臣议事。
此时,因原枢密使陆铭章带领的使团赴罗扶途中丧命,枢密院院首一职一直空悬。
朝臣多次谏言,另选一位大臣担任此职务,萧岩一直没有明确表态。
众臣聚于议政殿,萧岩端坐于上首,冷眼看着殿中文武官员。
“如今北境异动,谁愿赴三关坐镇统军?”
萧岩问完,殿中众臣躬身侍立,无一人应答。
“无人么?”萧岩再问,脸上的神情已然不好。
殿中众臣将头埋得更低,生怕点到自己似的。
萧岩掩于衣袖下的手微微攥紧,看向一人:“娄大人。”
被点到之人,出列道:“微臣在。”
“任你为此次北境主帅,前去督战,战事起,你若能拿下这一仗,我大衍的枢密使之位,就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