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市委大院的深夜,静谧得能听见树叶落地的声音,但这平静之下,一场看不见的风暴正在“公民叙事中心”内酝酿、升腾。
“影子人事库”上线第七天,服务器的蜂鸣声像是永不停歇的心跳,急促而滚烫。
访问量以几何级数爆炸,悍然突破两百万大关。
这个最初由苏霓团队点燃的火星,正以燎原之势,燃遍了江州乃至全国的媒体基层。
不再是零星的匿名投稿,而是成建制的反抗。
一些地方媒体人开始自发上传自己和同事的资料,更有甚者,直接将数十年积压的、泛黄发脆的工作日志整箱整箱地寄了过来,邮戳来自天南海北,每一个包裹都像一枚沉甸甸的炸弹。
赵小芸带着几个实习生,双眼熬得通红,几乎是住在机房里。
当她把一杯冰美式灌进喉咙,强迫自己麻木的大脑再次聚焦时,屏幕上的一条重复数据线索猛地刺痛了她的神经。
她将不同年份、不同城市的资料反复比对,一个令人脊背发凉的模式浮出水面:名单上至少有十几位被“雪藏”的资深媒体人,都曾在职业生涯的不同阶段,不约而同地申请创办“民生热线类”节目。
他们的提案详尽、接地气,却无一例外,被上级以一句冰冷的“时机不成熟”驳回。
“苏姐,你看这个!”赵小芸的声音都有些变调。
苏霓疾步走到她身后,目光如炬,迅速扫过屏幕上被标红的数据。
她瞬间明白了。
这不是孤立的个人打压,而是一张精心编织、覆盖了整个行业的大网。
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系统性地阉割媒体的喉舌,让那些最贴近民生、最容易引发共鸣的选题,胎死腹中。
这是一个被刻意隐藏了十几年的“选题禁区”体系。
空气仿佛凝固了。
其他人还在为“影子人事库”的成功欢欣鼓舞,苏霓的眼神却已经穿透了这份喜悦,看到了背后更深重的黑暗。
她没有丝毫犹豫,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把这些被拒绝的提案全部整理出来,打包,我们给它们一个新的栏目——《未命名提案》。”
“直接播出?风险太大了!”团队里的定海神针,沉稳的陆承安第一个站出来,眉头紧锁,“这等于是在公开挑战整个审批体系的合法性,他们会疯的。”
“所以,我们不申请。”苏霓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我们采用‘逆向审批制’。”
她看向一脸愕然的众人,解释道:“每期节目,我们先完成制作,找个无关紧要的深夜时段,完成事实上的模拟播出。然后,我们再向相关主管部门寄送一封‘已完成播映’的告知函,并附上我们内部收集到的观众反馈数据。这样一来,球就踢给了他们。”
陆承安的眼睛瞬间亮了,他立刻明白了苏霓的狠辣之处:“他们如果要追责,就必须先承认我们拥有播出的权力,等于自证其审批流程存在漏洞;如果他们保持沉默,就等同于默认了这次播出的既成事实。高!实在是高!”
第一期《未命名提案》选定的,是一个被压了五年的选题——《农民工跨城医保报销难》。
节目用最朴素的镜头,记录了三位农民工为了报销几千块钱医药费,在两个城市间来回奔波半年之久的绝望。
节目在凌晨两点“播出”,第二天一早,一份包装精美的dVd连同数百条“模拟观众”的反馈意见,被专人送到了市卫健委的办公桌上。
接下来是死一般的沉寂。
卫健委整整三天没有任何回应,仿佛那份函件掉进了黑洞。
但他们不知道,节目的完整版早已通过无数个小号,被“泄露”到了互联网的各个角落。
舆情开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发酵,“跨城医保”的词条冲上热搜。
第四天上午,市医保局顶不住压力,主动召开发布会,宣布将立即召开跨部门协调会,解决历史遗留问题。
首战告捷,中心内部一片欢腾。
然而就在此时,团队里最年长的摄影师老张,却默默地将辞职信放在了苏霓的桌上。
“张叔?您这是干什么!”所有人都震惊了。
老张摘下老花镜,浑浊的眼球里却透着前所未有的清亮。
他缓缓扫过一张张年轻而错愕的脸,声音沙哑却坚定:“我跟了你们这群小的,心里这团火又烧起来了。我拍了一辈子别人的光,现在,我想回去教别人怎么看见黑暗。”
他计划回到自己的母校,一所快要倒闭的影视技校,开设一门全新的课程——“真相影像课”。
教材,就用他这几十年来偷偷积攒下的,那些被判定为“不合时宜”的废片、被剪掉的核心片段,甚至还有一些当年采访时为了保留证据而录下的监听录音。
苏霓想要挽留,却从老张的眼神里看到了不可动摇的决绝。
她沉默了片刻,拿起那封辞职信,当着所有人的面,撕得粉碎。
“张叔,您不用走。”她转身在中心的规划图上,用红笔圈出一块最大的空间,“这里,以后就叫‘老张教室’。我给你配齐全套的复古设备,从8毫米胶片机到老式剪辑台,你要什么,我给什么。你不是离开,你是把战场搬到了我们的大后方。”
“老张教室”开课的第一天,二十个眼神里混合着迷茫与好奇的年轻人挤满了房间。
老张没有讲光圈,没有讲构图,他只是走到讲台上,关掉了所有的灯。
黑暗中,他对着台下二十个未来的摄影师和导演,说了第一句话:“你们要学会的第一件事,是怎么在黑屏的时候,听见声音。”
与此同时,在江州大学的档案室里,许文澜也在一堆蒙尘的毕业生档案中,有了惊人的发现。
一名新闻系女生,三年前因独立调查并试图揭露校园内的恶性霸凌事件,被校方以“制造恐慌、影响学校声誉”为由施压退学。
在那份几乎被遗忘的档案袋里,夹着一叠未完成的校园广播剧脚本,字迹娟秀却力透纸背。
许文澜立刻通过旧档案上的联系方式,找到了那个早已离开江州的女孩。
电话接通时,女孩的声音充满了胆怯和不安。
当许文澜邀请她加入《未命名提案》制作组,完成那部未竟的作品时,女孩下意识地问了一句:“我……我现在还能说话吗?”
许文澜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她把听筒贴得更近,一字一句地说:“你不是在说话。你是在帮更多被捂住嘴的人,找回他们的嗓子。”
录制当天,女孩如约而至。
她很瘦,紧张地绞着衣角。
老张亲自掌镜,他没有将镜头对准女孩的脸,而是特意调整机位,给了一个长达数十秒的特写——那是一只微微发抖的手,犹豫着,颤抖着,最终决绝地按下了录音棚里的红色录制键。
那是属于新生代的声音,第一次向这个世界宣告自己的存在。
就在中心捷报频传之际,高书记深夜到访,神情严肃。
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中央调研组即将抵达江州,专门考察文化创新项目,“公民叙事中心”的“媒体权力透明化试点”模式,很有可能被选中,作为成功经验向全国推广。
“坏消息呢?”苏霓冷静地问。
“坏消息是,”高书记叹了口气,“上面某些人的思路,倾向于把你们这股巨大的民间声浪,收编成一个官方认可的‘示范单位’、一个可控的‘泄压阀’。到时候,你们就成了笼子里的鸟,唱的歌再好听,也只是点缀太平的背景音。”
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被收编,意味着安全,意味着资源,但也意味着死亡。
苏霓看着窗外江州的万家灯火,片刻之后,她转过身,提出了一个让高书记都倒吸一口凉气的反向方案:“高书记,与其等着他们来给我们树立典型,不如我们主动做一次‘破坏性测试’。”
“什么测试?”
“我们面向全社会,公开招募十名没有任何媒体背景的普通人,让他们全程参与到我们下一档节目的策划、采访、审查、直到最终播出的所有环节。我们就想看看,在现行的所有明规则和潜规则之下,这十个普通人,究竟能不能把他们最想说的一句真话,原封不动地播出。我们把整个过程,拍成纪录片。”
高书记听完,久久没有说话。
他从苏霓的眼睛里看到了火焰,那是一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疯狂。
许久,他才缓缓吐出一句话:“苏霓,你知不知道,这比树一个典型,要难上一万倍。”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但也比一个虚假的典型,要真实一万倍。”
测试启动的消息一经发布,整个中心都沸腾了。
启动仪式被安排在一个废弃多年的演播厅里,斑驳的墙壁和锈迹斑斑的设备,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时代的落幕。
苏霓站在演播厅的正中央,面对着从上万名报名者中挑选出的十位素人参与者。
她没有讲流程,也没有讲规则,而是让工作人员播放了一段音频。
那是Yx000型磁带转动时发出的、夹杂着微弱电流声的空白音频。
“这是我职业生涯第一次准备直播前,录下的寂静。十五分钟,什么都没有,只有我自己的心跳声。”苏霓的声音在空旷的演播厅里回响,“今天,我站在这里,不教你们怎么赢。我只想教你们一件事——怎么不怕输。”
话音落下的瞬间,控制室里,老张布满皱纹的手,缓缓按下了录制键。
演播厅的大屏幕上,浮现出一行全新的字幕:“本节目由无声处响起,第∞期。”
演播厅厚重的铁门外,一群抱着摄像机、麦克风的年轻人正兴奋地涌入大厅。
他们是来自全国各地,被“老张教室”和《未命名提案》吸引而来的新闻系学生和独立创作者。
其中一个男孩抬头,看到了入口处刚刚挂上的新牌匾,他下意识地轻声念了出来:
“公民叙事中心……原来,真的有人在等我们开口。”
苏霓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那十位身份各异的素人参与者身上。
她的视线缓缓扫过一张张陌生的脸孔:那是一位指关节因为常年握笔而有些变形的女人,眼神里有种看透世事的温和与疲惫;那是一个皮肤黝黑、眼神警惕的年轻人,他的双腿肌肉紧绷,仿佛随时准备冲刺,那是经年累月与时间赛跑留下的印记;还有一位头发花白的大妈,她的目光沉静而锐利,像一台人形监控,习惯性地打量着周围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个角落。
这场测试,与其说是对规则的挑战,不如说是对这十颗凡人心的豪赌。
而她,苏霓,选择全部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