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合表现评定”结果产生。
这行冰冷的宋体字,像一盆冰水,浇在电视台每一个怀揣梦想的年轻心脏上。
没有量化的KpI,没有公开的打分标准,只有三个模糊到近乎虚无的词:群众基础、业务能力、组织评价。
谁来评?
怎么评?
权重几何?
通通语焉不详。
这看似公平的赛道,却早已被人划定了终点线。
消息灵通的人士早已在茶水间窃窃私语,风向标直指新闻中心的副主任——江曼。
她那句“领导说了,这次要稳”,几乎成了半公开的密语,在空气中发酵出一种令人窒息的优越感。
更嚣张的是,江曼当晚就在自家别墅设下家宴,名义上是亲友小聚,实则是一场提前的庆功宴。
香槟塔高高垒起,映着她志得意满的脸。
她的舅舅,市宣传部的三把手,虽然没有亲自到场,但那瓶价值不菲的签名版茅台,已经说明了一切。
觥筹交错间,“恭喜苏主任高升”的祝酒词此起彼伏,仿佛那个金光闪闪的主持人转正名额,已是她的囊中之物。
而真正的苏霓,那个凭借《焦点追踪》栏目,屡次创下收视奇迹,被观众亲切称为“真相小姐姐”的苏霓,她的名字,甚至没有出现在那份公示于内部系统的初评推荐名单上。
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汇入大海,连一点涟漪都未曾激起。
“小苏,别犟了。”老同事张卫东把她拉到消防通道,塞给她一支烟,自己点上,愁容满面地吐出一口烟圈,“这年头,不是比谁本事大,是比谁的靠山硬。江曼她舅舅是谁,你不知道吗?胡台长都得给他三分薄面。你现在就是做出花来,人事科的档案也递不上去。”
苏霓没有接烟,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城市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模糊。
她忽然转过头,目光清亮得像淬了火的刀锋:“卫东哥,如果……我能做出一个让巡视组都点头的节目呢?一个能让他们写进巡视报告里的节目?”
张卫东愣住了,手里的烟灰掉了一截,烫到了手背。
他看着苏霓那张素净却写满倔强的脸,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巡视组?
那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谁敢拿自己的前途去碰?
当晚,苏霓没有回家。
她召集了自己最信任的团队——摄像师李建军和剪辑师刘晓慧,在空无一人的剪辑室里,只开了一盏台灯。
“我宣布,启动《街巷烟火》试点项目。”苏霓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李建军和刘晓慧面面相觑,这个项目从未立项,更没有一分钱预算。
“用一周时间,我们拍三段普通人的真实生活。”苏霓的语速加快,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菜市场凌晨四点进货的鱼贩,开了十年公交车零事故的老师傅,还有,老城区那个守着一辆小推车卖了三十年糖水的老婆婆。”
她顿了顿,在桌上画下一条线,语气变得无比严肃:“我们定一条铁律:不摆拍,不煽情,不预设台词。只在最后,问他们两个问题——你这辈子,最怕什么?最盼什么?”
李建军的呼吸陡然一滞。
他拍了十几年电视,深知这“三不”原则意味着什么。
这是在挑战整个行业的游戏规则,是在用最笨拙、最原始的方式,去触碰最柔软、最真实的人心。
“疯了……苏姐,这要是播不出去,我们……”刘晓慧有些犹豫。
“播不出去,所有责任我一个人扛。”苏霓斩钉截铁,“但如果成了,它将是我们所有人的勋章。”
拍摄第一天,江曼就听说了这个消息。
她正在用高级指甲油修饰着自己完美的指甲,听到助理的汇报,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冷笑:“《街巷烟火》?真是穷途末路,什么馊主意都想得出来。拍点阿猫阿狗的琐碎生活,就想翻天?天真。”
她眼珠一转,对身边的另一位主持人周丽华使了个眼色。
周丽华心领神会,立刻拨通了人事科的内线电话,用伪装过的声音匿名举报:“我要举报专题部的苏霓,她涉嫌将台里关于媒体融合改革的内部会议纪要,泄露给《南方都市报》的记者,以此换取对她个人的舆论支持!”
胡志强台长看到这份打印出来的举报材料时,眉头紧锁。
他本能地觉得这事有蹊跷,苏霓的为人他清楚,不是那种会用下三滥手段的人。
但举报材料里附上的一张“微信聊天截图”,却让他不得不警惕起来。
截图上,一个酷似苏霓的头像,正和备注为“南都-王记者”的人谈论着“会议精神”和“版面位置”。
尽管疑点重重,但“泄密”是高压线,胡志强不敢怠慢,只能按照流程,将举报材料上报备案,并口头指示人事科“暂缓讨论一切与苏霓相关的评定事宜”。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早已被停职调查的广告部主任赵德海,不知从哪得知了消息。
他托人给江曼传话,言辞阴狠:“只要能彻底把苏霓按死,我愿意交出当年中秋晚会招标的‘真实报告版本’。”
江曼心中一喜。
那份报告,足以证明苏霓当年是如何顶住压力,拒绝了赵德海推荐的劣质舞美供应商,从而得罪了他。
如果操作得当,完全可以歪曲成苏霓“排除异己,打压同事”的黑料。
一张针对苏霓的天罗地网,在无声中悄然合围,只等着将她彻底吞噬。
第三天深夜,拍摄进入了最关键的一环——采访在老城区卖糖水的吴老太太。
狭窄的巷子里,吴老太太的糖水摊只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泡。
苏霓团队的到来,并没有打扰到这位老人的平静。
采访快结束时,苏霓按照计划,轻声问出了那个问题:“婆婆,您这辈子,最怕什么?”
老人浑浊的眼睛望向远处黑漆漆的江面,沉默了很久。
她颤巍巍地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张被摩挲得边角发白泛黄的老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笑容憨厚的年轻男人。
“怕忘了他。”老人的声音平静得像一碗没有波澜的糖水,但每个字都仿佛泣着血,“老头子修那座跨江大桥的时候,掉进江里,人就没了。那年,我才三十八。他们说,他是临时工,不算工伤,一分钱抚恤金都没有……可他修的那座桥,现在每天都有几万人从上面过。”
摄像机忠实地记录下这一切。
李建军的眼眶红了,他看到老人的手,那双布满沟壑和老年斑的手,正轻轻摩挲着手边一碗她自己舍不得喝的红豆沙的碗沿,仿佛在抚摸爱人的脸颊。
“那我再问您,您最盼什么呢?”苏霓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老人抬起头,浑浊的眼中第一次泛起了一点点微光。
“我不想他白死。我想让他修的桥,也记得他这个人。”
那一刻,巷子里静得能听到风声。
李建军悄悄关掉了刺眼的补光灯,任由清冷的月光透过巷子顶棚的缝隙,温柔地洒在老人和那张老照片上。
没有导演,没有机位,只有真相和月光。
试播当天,天意弄人。
省委郑书记亲自率领的巡视组,临时决定改变行程,突击检查电视台基层内容生产和意识形态工作。
会议室里,气氛紧张到极点。
胡志强额头冒汗,按照既定流程,播放着那些歌功颂德、浮华空洞的样片。
郑书记看得面无表情,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就在一个样片播完的间隙,导播间的技术员小王,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也是苏霓的铁杆粉丝,不知是紧张还是冲动,竟然鬼使神差地没有切到下一个预定片源,而是直接点开了标记着《街巷烟火》的文件夹。
全场一片哗然,胡志强的脸瞬间白了。
然而,画面已经切了过去。
没有华丽的片头,只有凌晨四点鱼市场嘈杂的人声,公交车引擎的轰鸣,以及老城小巷里悠长的叫卖。
当吴老太太捧着照片,用那平静到令人心碎的声音说出“我想让他修的桥,也记得他这个人”时,整个会议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几个年轻的女记者,已经忍不住开始抹眼泪。
郑书记缓缓摘下了眼镜,用手帕用力地擦了擦眼角。
他沉默了足足半分钟,才重新戴上眼镜,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激动:“停一下!就这个片子,倒回去,我再看一遍。”
当片子第二次播放完毕,郑书记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目光如炬地扫视全场:“这才是电视该干的事!这才是我们媒体人的根!我们天天在会上讲‘为人民服务’,可我们有多少年,没有在电视上听见这么真的话了?”
他转向身边的秘书,语气不容置疑:“把这个片子,列入本次巡视成果的重点汇报材料!我要知道,这个节目的主创是谁!这样的同志,为什么不在你们的推荐名单上?”
胡志强的冷汗,唰地一下流了下来。
与此同时,在电视台另一栋楼的技术部里,陆承安面无表情地敲下最后一行代码。
他成功调取了那封匿名举报邮件的后台Ip,并顺藤摸瓜,通过网络日志,最终追踪到了打印那张“伪证”截图的路径。
源头,指向了财务室走廊尽头的那台公用打印机——一个江曼的助理几乎每天都要去打印报销单的地方。
陆承安没有声张,他冷静地将所有电子证据和路径图做成了一个加密文件,整理成册。
然后,他从李建军那里要来了吴老太太采访的全部原始录像——那段没有经过任何剪辑,长达四十分钟的素材。
他将这两样东西,一份是揭露阴谋的利刃,一份是承载人心的铁证,一并刻录成光盘,亲手投进了巡视组在电视台设立的专用信访信箱。
会议室的门开了,郑书记在一众领导的簇拥下走了出来,脸色依旧严肃。
在走廊的尽头,他忽然停下脚步,对随行的秘书沉声吩咐道:“立刻联系省档案馆,查一下市电视台去年那份关于媒体融合改革的会议纪要,我要核对原件的签发存档情况。”
秘书微微一愣,但看着书记不容置喙的眼神,立刻点头应是。
一道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指令,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发了出去。
走廊的另一头,苏霓刚刚结束了和团队的碰头会。
她没有去打听会议室里的情况,只是静静地站在窗边,望着远处演播厅顶上那片标志性的、深邃的蓝色灯光。
她的嘴角,终于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这一局,我不争名额。
我争的,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