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理的动作很快,不到半小时,一个加密文件夹就发送到了曾宪阳的私人电脑上。
他戴上降噪耳机,将屏幕亮度调到最柔和,一个一个地点开那些被打上“苏霓”标签的视频文件。
画面从模糊的商场路演,到后来逐渐清晰的线上访谈,最后定格在几期《晨光现场》的精选片段上。
曾宪阳的指尖在触控板上轻轻滑动,快进,暂停,再回放。
他的目光没有落在苏霓精致的妆容或得体的微笑上,而是死死锁住那些出现意外、发生争执的瞬间。
其中一个片段,是两个因为遗产分割而反目的兄弟在演播室里几乎要动手。
现场一度失控,编导在耳机里疯狂催促切广告。
然而,画面里的苏霓却没有像其他主持人那样,急于用大道理或流程规则去压制,她只是静静地站着,任凭那剑拔弩张的气氛发酵到顶点。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场面即将崩盘时,她等到了两兄弟声嘶力竭后的那个短暂的、充满疲惫的沉默间隙。
“哥,”她没有看镜头,而是转向那个年长的男人,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锥子扎进现场的喧嚣,“你上一次叫他‘弟弟’,是什么时候?”
一句话,像釜底抽薪,瞬间熄灭了那熊熊燃烧的怒火。
年长的男人愣住了,嘴唇翕动,眼眶倏地红了。
曾宪阳摘下耳机,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他盯着屏幕上那个在混乱中保持着绝对冷静的身影,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
许久,他拿起内线电话,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她不怕沉默,也不抢戏——这种人,能控场。”顿了顿,他做出最终拍板,“集团三十周年庆典,由她全权负责流程设计和现场主持,预算十万,活动方案必须体现国际化视野,全程中英双语。”
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集团内部荡开一圈圈涟漪。
无数人猜测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苏霓究竟是何方神圣,能从资深主持江曼手中抢走这块年度最大的肥肉。
江曼的办公室里,水晶烟灰缸旁散落着几根燃尽的女士香烟。
她看着手机上助理发来的内部通知,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笑:“中英双语?还是曾总亲自监审的场子?呵,我等着看她当着全港商界的面,紧张到当众结巴。”
外界的波澜壮阔,丝毫没有影响到“霓语文化”这个小小的初创工作室。
苏霓拿到正式合同的第一时间,就召集了她的核心团队。
“小芸,这次我们不做千篇一律的串词。你去把曾氏集团从创立至今的所有公开资料、创始人访谈、企业社会责任报告全部吃透,给我提炼出‘扎根内地、连接世界’这个核心叙事,为每一位上台的嘉宾,定制独属于他们的串词模板。”
赵小芸的眼睛亮得像星星,她用力点头,立刻打开了电脑。
“阿强,场地定在维港新建的涉外酒店宴会厅,现场嘉宾可能有海外人士。远程麦克风阵列必须反复调试,确保每一位嘉宾,无论在哪个角落即兴发言,我们都能清晰收录。声音,是现场的灵魂,不能有半分差池。”
阿强拍着胸脯,一脸兴奋:“放心吧姐!保证连根针掉地上的声音都给它录得清清楚楚!”
分配完任务,苏霓自己则一头扎进了市图书馆的港企发展史文献区。
她像一块海绵,疯狂吸收着那些尘封在故纸堆里的商业掌故和时代脉络。
整整三天,她几乎泡在那里,不仅是为了撰写主持稿,更是在脑中模拟了上百种可能发生的即兴问答情景。
深夜,陆承安的电话打了进来,提醒她:“所有现场拍摄的素材,务必提前和嘉宾签署版权与肖像授权协议,特别是海外嘉宾,对这个非常敏感。”
电话那头,苏霓正对着电脑屏幕,将一份份拟好的电子合同发送出去,她轻笑着回答:“放心,我们不做一锤子买卖。今天到场的每一位,都是我们未来的潜在客户。”
庆典当晚,维港之畔的国际酒店宴会厅灯火辉煌,名流云集。
开场的十分钟,一切都如苏霓精心编排的那样,流畅、优雅且富有深度。
她用流利的英语和标准的普通话自如切换,将曾氏集团三十年的风雨历程娓娓道来,气氛热烈而庄重。
然而,就在第一轮嘉宾访谈结束,准备进入下一个环节时,一个意外发生了。
一位坐在前排的老股东突然举手,不等苏霓示意,便拿起话筒,用带着浓重口音的粤语高声发难:“苏小姐,你们的开场白讲得很好听,‘融合’、‘共赢’。但我想问问曾总,根据去年的财报附录,我们集团的本地员工晋升率只有百分之十七!请问,这就是你们所说的‘扎根’和‘融合’吗?”
话音刚落,全场骤然安静下来,空气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台上那个年轻的女人身上。
摄像机镜头死死地对准她,仿佛要捕捉她脸上任何一丝慌乱。
江曼坐在不起眼的角落,端着香槟,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这几乎是一个无法回答的死局。
承认,等于自揭其短;否认,等于公然撒谎。
苏霓握着话筒的手,稳如磐石。
她没有一丝慌乱,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闪躲。
她先是微微侧身,对着同声传译的耳麦,用清晰平静的英语说道:“mr. chan raises a very important point about corporate social responsibility and equity.”
这个小小的举动,瞬间安抚了在场听不懂粤语的海外嘉宾,也为她自己争取到了宝贵的几秒钟思考时间。
随即,她转回身,目光温和而坚定地望向那位老股东,手中的提词卡被她悄然放在了一边。
“陈老先生,”她开口,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宴会厅的每一个角落,“您提的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它让我想起了三年前,我在一个即将拆迁的纺织厂家属区,采访过的一位下岗女工。”
全场愈发安静,所有人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故事吸引了。
“那位大姐告诉我,她最害怕的,不是自己下岗没工作,而是害怕她的孩子将来长大了,连去大公司投简历、参加应聘的机会都没有。”
苏霓的目光扫过全场,从第一排的集团高管,到最后一排的媒体记者。
“今天,我们在这里讨论百分之十七的晋升率,其实就是在回答那位母亲的问题。我们谈的,不仅仅是一个冰冷的数字,而是一个关乎公平的问题。公平是什么?公平不是施舍,不是平均主义,而是一条看得见的通道。是让每一个努力的本地员工,都能看到自己凭借才干和汗水,一步步向上攀登的路径和希望。”
她微微鞠躬:“我相信,曾氏集团过去三十年是这么做的,未来,也一定会做得更好。因为这不仅关系到企业的声誉,更关系到无数个像那位母亲一样的家庭,对明天的期盼。谢谢。”
话音落下,寂静了足足三秒。
下一刻,雷鸣般的掌声毫无预兆地从四面八方爆发开来,经久不息。
那位发难的老股东,也缓缓站起身,带头鼓掌,脸上是释然与赞许。
坐在主位的曾宪阳,看着台上那个光芒万丈的身影,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欣赏。
他当即对身边的助理示意,随后,在全场的掌声中,他亲自拿起话筒,声音洪亮:
“苏小姐,你的回答,比我准备的任何官方说辞都更有力量。我们集团,正需要一个像你这样,既懂传播技巧,更懂内地人心的传播顾问。年薪三十万,不知你是否愿意考虑?”
当众挖人!全场哗然!
苏霓微笑着,再次鞠躬,婉拒得体而坚决:“非常感谢曾总的信任和厚爱。但对我而言,现在最想做好的,是我自己的公司。”
庆典结束后,苏霓几乎是被蜂拥而至的媒体记者围堵。
无数个话筒递到她面前,“新生代主持创业者”、“最强危机公关”的标签瞬间贴在了她的身上。
而宴会厅的阴影角落里,江曼死死地捏着酒杯,看着不远处,曾宪阳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亲自为准备离场的苏霓披上,以抵御维港夜晚的寒风。
她的眼神,充满了不甘、嫉妒与一丝无法言说的复杂。
回到工作室,已经是凌晨。
阿强兴奋地挥舞着手中的录音笔,像个献宝的孩子:“姐!你听这段!你现场那段脱稿回应,简直绝了!我把音频剪出来,直接能当主持系的教学范本!”
赵小芸也激动得满脸通红,在旁边连连点头。
苏霓笑着接过录音笔,却没有立刻播放。
她的目光,落在了桌上一份刚刚打印出来的、还带着油墨温热的财务报表上。
那上面,十万的预算开支和即将入账的尾款,清晰分明。
她盯着那些数字,沉思了许久,仿佛在计算着一个更宏大的未来。
终于,她拿起手机,拨通了陆承安的电话,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清晰而果决:
“承安,帮我提交一份工商变更申请,在‘霓语文化’的经营范围里,再增加两项——‘品牌传播咨询’和‘活动Ip孵化’。”
电话那头,陆承安显然有些惊讶,但还是应了下来。
“另外……”苏霓的目光从财务报表上移开,望向窗外,看着那些为她庆祝胜利的队友,嘴角浮现一抹温柔而坚定的笑意,“准备起草一份股份协议吧。赵小芸和阿强,是时候让他们在这片蓝图上,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位置了。”
电话挂断,她没有回头。
窗外的霓虹在深邃的夜幕中闪烁,光影交错,仿佛正一笔一划地,勾勒着一座尚未被正式命名的商业帝国,那模糊而磅礴的轮廓。
而她刚刚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像是一块块奠基石,在为这座帝国的崛起,铺设着第一条坚实无比的道路。
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