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无声的较量,自教育部那通意味深长的电话挂断时起,便已进入了深水区。
空气中弥漫着胜利在望的甜美气息,但苏霓的眼神却愈发冰冷锐利。
她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橄榄枝”冲昏头脑,反而悍然关闭了所有关于出版合作的讨论界面,径直调出了“记忆角”平台后台的核心数据流。
整整三天,她像一位经验丰富的猎人,蛰伏在庞杂的信息丛林里,耐心等待着猎物的踪迹。
终于,在青少年用户行为数据的时间序列图上,一个诡异的峰值引起了她的警觉。
近三个月,每个周五晚上八点,平台都会迎来一波上传高峰,上传内容惊人地一致——大量以家庭成员为主角的口述史记录。
更关键的是,这些记录的附言中,高频出现着同一句话:“老师让带作业回家。”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她脑中成形。
她指着屏幕上那条陡峭的曲线,对身旁的许文澜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战栗:“文澜,你看。他们已经在考试了,只是没人给打分。”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瞬间击中了许文澜。
她立刻明白了苏霓口中的“影子课业”意味着什么。
这不再是零散的个人兴趣,而是一场由无数一线教师自发组织,在官方视野之外悄然进行的集体行动!
一夜未眠,许文澜的双眼布满血丝,指尖在键盘上化作残影。
她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构建起一套全新的“情感语义—事实密度”双轴分析模型。
这套模型如同一台精密的x光机,能够穿透文字的表层,精准量化每一篇作文的情感浓度与历史事实的交叉验证程度。
当她将《未评分的答案》首批精选的107篇作文导入模型时,结果令这位数据女王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屏幕上,数据点汇成的星图璀璨夺目。
部分学生的作品,其事实密度之高,情感逻辑之严密,远超她的想象。
其中一篇作文写道:“老师总说,1984年是重要的一年,因为身份证制度正式启动了。可我问了爷爷,他说,那一年,他正揣着一个窝窝头,在逃荒的路上,根本不知道自己未来会被印在哪张卡片上。”
这种将宏大历史叙事与个人命运紧密勾连的文字,让许文澜的手指微微颤抖。
她冲进苏霓的办公室,将报告拍在桌上,语气激动:“苏霓,我们必须让更多人看到这些!我建议,立刻发起‘全民阅卷计划’!邀请那些已经退休的老教师、历史学者、资深记者,让他们在线匿名批改这些作文,并生成可视化的数据报告。我们要用最专业的方式,证明这些‘影子课业’的价值!”
与此同时,赵小芸的电话已经打到了南方一所重点中学。
那位与她对接的班主任声音疲惫却又难掩兴奋。
他证实,学校确实将“补写那年高考题”纳入了德育实践课程,学生的参与度极高。
但他也道出了困境:“这毕竟不是官方认可的,孩子们的努力和才华,没办法计入个人档案,甚至连一次正式的表彰都给不了。”
这番话点燃了赵小芸心中的火焰。
她当即提出一个更为激进的方案:“老师,我们不能再等了!我们来办一场‘跨校联合评阅仪式’!由十所深度参与的学校,各推选一名代表教师,我们全程直播,共同点评那些最优秀的作品!”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直播的标题我都想好了,就叫——《这堂课,我们自己打分》!”
方案迅速通过,执行的重担落在了负责技术落地的林晚肩上。
然而,第一个巨大的障碍便迎面砸来。
国内最大的几家直播平台,在看到活动方案后,无一例外地以“涉及敏感议题,可能引发不可控舆论”为由,拒绝提供任何推荐位,甚至暗示随时可能掐断直播流。
办公室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林晚却异常冷静,她思索片刻,嘴角忽然勾起一抹狡黠的微笑。
她迅速调整策略,将活动重新包装成一场温情的“青少年写作公益展播”。
在提交给平台的审核材料里,她绝口不提“高考”“历史”“评分”,只附上了一段精心剪辑的音频。
音频里,是学生们用清澈而真挚的声音朗读自己作文的片段,内容全部聚焦于祖孙间的亲情、家庭的变迁与个人的成长。
审核奇迹般地通过了。
就在获得直播许可的下一秒,林晚立刻启动了早已准备好的后手——她在各大社交平台,精准地向家长群体密集的社群,释放了一个预埋已久的话题:我们的作文不该被屏蔽。
这个话题如同一颗深水炸弹,瞬间引爆了无数家长积压已久的情绪共鸣!
陆承安,这位团队的定海神针,早已预判到这一系列组合拳必然会引来监管层面的高度关注。
他没有去干涉林晚的大胆计划,而是默默地为这艘全速前进的战舰构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法律防火墙。
他奋笔疾书,撰写了一份名为《关于青少年公共表达权的法律边界说明》的专业报告。
报告中,他巧妙地援引了《未成年人保护法》第四十四条——“鼓励和支持未成年人参与家庭、学校和社会事务讨论,并对其意见予以关注和采纳”。
报告完成后,他没有公开发表,而是通过自己的学术人脉,以私人请教的名义,分别递交给了两位正在参与国家教育立法咨询的法学界泰斗。
这步棋走得无声无息,却在无形中为整场活动建立了一道来自顶层专家的潜在背景。
直播当晚,一切都如预期般爆发了。
开播仅半小时,在线观看人数便势如破竹地突破了百万大关!
弹幕如潮水般涌过,其中一位受邀连线的白发苍苍的语文特级教师,在点评一篇作文时,竟当着百万观众的面,老泪纵横。
他哽咽着说:“我教了一辈子语文,看了半辈子范文……但这些文字里,没有一句套话,没有一点模板,只有滚烫的真实——而真实,本就该是我们教孩子写作的起点啊!”
这句话,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直播结束两小时后,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
教育部官方微博,那个一向言辞严谨、动态稀少的账号,竟悄然转发了一篇由权威教育期刊发表的署名文章。
文章标题是《倾听下一代的历史观》。
文中虽未提及“记忆角”或任何具体事件,但字里行间却反复强调:“教育的核心,不仅是传授既定的知识,更在于培育下一代承载与审视记忆的责任与能力。”
看到这条转发,苏霓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
她关掉手机,转身看着窗外,月光如水银般泻了一地。
她轻声对身旁的陆承安说:“他们开始怕了。怕输掉的,是未来。”
陆承安微微点头,目光沉静。
桌上那份《银杏计划推进表》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已经被翻到了崭新的一页。
那一页的顶端,苏霓刚刚用笔写下了一行字:“下一步——让打分的人,也变成答题的人。”
宏大的蓝图已经绘就,胜利的号角仿佛仍在耳边回响。
然而,苏霓的目光掠过那行字,最终落在了负责与学校对接的赵小芸身上。
她平静地补充道:“不过,在让新的人来答题之前,我们必须先回去,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小芸,你明天再去一趟那几所学校,做一次深度回访。我要知道,这场‘我们自己的考试’,在孩子们心里,究竟激起了怎样的回响。那些未曾被我们看到的答案,或许比我们想象的更加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