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同一时刻,远在千里之外的东北边陲小城,林晚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跳如鼓。
一封加急信件和一只小小的数字录音器被摆在床头,是养老院的李素芬阿姨寄来的。
信纸上,那熟悉的、带着岁月颤抖的字迹让她鼻头一酸。
“小林,昨夜里,我家老周……他突然醒了。”
林晚立刻按下了录音器的播放键。
滋啦的电流声后,是李素芬压抑着激动和不安的声音:“他半夜里直挺挺地坐起来,眼睛瞪着窗外,就说了一句,‘银杏叶落了’。小林啊,那是你们学校的方向,他以前最爱带学生去那儿写生……然后,他又迷迷糊糊地说,‘有人……还我录音笔了’。这是不是你们那个什么新功能?他是不是……记起点什么了?”
林晚的心脏被狠狠攥住。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订了最早一班飞往东北的机票。
当她冲进那间熟悉的病房时,周伯正坐在窗前,沐浴在清晨的阳光里。
他依旧不认得人,眼神空洞,但嘴里却哼着半句不成调的《东方红》。
更让林晚震惊的是,他的右手悬在半空,食指和拇指正做出一个极其细微的拧动旋钮的动作,一遍又一遍,仿佛在调试一台无形的收音机。
这个动作,这个旋律,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林晚的记忆。
这正是几十年前,周伯在学校广播站工作时雷打不动的习惯!
他不是记起来了,而是他身体里最深的烙印,被某种力量重新激活了。
林晚颤抖着举起手机,将这珍贵的一幕录下。
回到办公室,她立刻创建了一个全新的档案,命名为“声音唤醒档案”,而周伯,便是第一个入档者,编号w001。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她脑中成型——“老广播站复兴计划”。
她要联系所有像周伯一样的老知青、老工人的后代,利用“终言”系统的回响,重建一个属于那个时代的、遍布全国的地方口述史网络!
与此同时,苏霓正站在母校礼堂的门口,参加百年校庆。
喧嚣的人群中,一个憔悴的女人径直向她走来,眼中含着泪光。
苏霓认出她,是陈晓芸老师班上那个自闭症男孩的母亲。
“苏总,”女人声音哽咽,双手捧着一个朴素的木盒,递到苏霓面前,“谢谢您,谢谢陈老师……孩子他……他昨天晚上,第一次,自己拿起了录音笔,对着里面说了一句‘谢谢老师’……然后就抱着这个盒子,谁碰都不行。”
苏霓的心头涌上一股滚烫的暖流。
她接过盒子,打开的瞬间,呼吸为之一滞。
里面静静躺着一支录音笔,样式是仿制m - 00014RE的,但外壳是温润的木质,上面用稚嫩的笔触刻着一行字:“送给第一个听我说话的人。”
指尖抚过那行刻字,冰凉的触感仿佛穿越了三十年的时光。
苏霓的眼前,瞬间浮现出那个穿着蓝色土布衫的小女孩,在尘土飞扬的巷口,将一支真正的m - 00014RE塞进她手心时的眼神——那是一种混合着恐惧、希冀与孤注一掷的勇气。
原来,勇气真的可以传递。
三十年前,她给了那个小女孩一个倾听的出口;三十年后,这份倾听,又通过陈老师,给了另一个沉默的孩子开口的勇气。
而这份勇气,此刻又以这种方式,回到了她的手中。
这份沉甸甸的回馈,让苏霓更加坚定了某个决心。
但她也清楚,随着“终言计划”的影响力越来越大,潜藏的危机也如影随形。
项目组的核心技术负责人许文澜,用一份紧急报告证实了她的担忧。
“我们检测到多个来源不明的Ip,正在尝试批量爬取‘终言’数据库的公开部分,”许文澜的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他们的目标很明确,是那些情感浓度最高的‘遗言’片段。一旦被他们得手,这些承载着人类最真挚情感的数据,就会变成商业公司精准营销的工具,变成刺激消费的情感子弹。”
“绝对不行!”苏霓斩钉截铁。
“我早有准备。”许文澜推了推眼镜,”
这套由她亲手打造的防御系统,堪称铜墙铁壁。
第一层,核心数据库物理隔离,断绝一切外部连接的可能;第二层,所有对外公开的ApI接口全部采用动态混淆技术,让爬虫程序如同陷入数据迷宫;而最狠的是第三层——“伦理诱饵”。
一旦系统检测到大规模、高频率的抓取行为,就会自动推送一段段由AI生成的、虚假的、但情感浓度极高的“遗言”片段。
这些诱饵录音中,巧妙地植入了无法被常规手段清除的数字水印和溯源信标。
“就在刚才,我们成功钓到了一条大鱼。”许文澜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她指向屏幕上一个被红框锁定的Ip地址,“来自境外的‘数海’数据公司,他们已经落入了陷阱。我已经将全部证据链打包,通过陆律师的渠道,直接递交给了相关部门。”
三天后,陆承安的身影出现在全国人大立法听证会的发言席上。
他代表“终言计划”项目组,就《公民临终表达权保护条例》草案进行发言。
这一次,他没有引用任何冰冷的统计数据,也没有展示复杂的图表。
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按下了播放键。
一段经过精心剪辑的音频,在庄严肃穆的会场内缓缓流淌。
第一个声音,来自m - 00014RE里那位老护工,苍老而沙哑:“我想让你听见。”
第二个声音,来自m - 00022里那位苦寻弟弟的兄长,压抑而沉重:“我想让你听见。”
第九个声音,来自那位刚刚开口的自闭症少年,清脆而坚定:“我想让你听见。”
第十个声音,来自周伯被唤醒的潜意识,含混而执着:“我想让你听见。”
整整十二个声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来自天南海北,经历各不相同,却在生命的某个节点,说出了同一句话。
当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陆承安环视四周,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各位代表,各位专家,我们听到的,不是需求,不是请求,是每一个生命最后的尊严。如果一部法律,连一个人在世界上最后一句话的尊严都无法守护,那我们又如何能自称生活在一个文明的国度?”
掌声,从稀疏到热烈,最终汇成雷鸣。
一个月后,城市记忆馆迎来开馆一周年纪念日。
馆外人声鼎沸,媒体云集,苏霓却没有出席。
她独自坐在公寓的阳台上,手里捧着父亲那本泛黄的笔记本,任由晚风吹拂着书页。
风吹过最后一页,一行从未被她注意过的小字,暴露在灯光下。
那笔迹潦草而急促,仿佛是父亲在灵感迸发的瞬间,匆忙记下的。
“S系列不止99卷,第100卷,在我心里。”
苏霓的心脏猛地一颤。
她一直以为,父亲留下的S系列录音带,是对世界的记录和告别。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那99卷是记录,而那未曾录下的第100卷,才是父亲自己真正想说,却没能说出口的话。
她合上本子,深吸一口气,拨通了林晚的电话。
“小晚,听我说,”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把E系列的001号文件,设置为永久开放通道。不限定任何主题,也不设置任何终点。让它成为一个……永远在倾听的树洞。”
“苏总,这……”林晚有些迟疑,这完全颠覆了原有的项目构架。
“执行吧。”苏霓没有过多解释。
挂断电话,她站起身,凭栏远眺。
城市的万家灯火在她眼中汇成一片璀璨的星河。
父亲用一生去倾听世界,而现在,她创造了一个能让世界倾听自己的工具。
她望着远方,仿佛在对父亲,也仿佛在对自己,轻声说:“现在,轮到世界替我说话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口袋里的手机轻轻一震。
苏霓低头看去,是“终言”系统的内部推送。
一个全新的文件,编号E001003,自动生成。
标题栏上,赫然浮现出五个她想了一生、念了一生、却从未真正说出口的字——
“妈妈,我回来了。”
文件状态,已不再是“等待回应”,而是两个刺目的红字——已送达。
巨大的冲击让苏霓的身体晃了晃,她扶住冰凉的栏杆,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是系统……是父亲留下的系统,捕捉到了她内心最深处的呐喊,并替她“说”了出来。
她颤抖着,几乎是凭着本能,在手机屏幕上划开了一个只有她自己拥有最高权限的后台操作界面。
她想看看,她必须看看,这句跨越了生死与时间的回响,究竟源自何处,又将去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