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悦把那张写着“北库有异”的纸条烧了,灰落在铜盆底,像一层薄霜。安蓉刚走,外头脚步又响,这次是李谙达亲自来了,袍角沾着露水,说是皇上召她去乾清宫西暖阁,即刻就到。
她没问缘由,只让安蓉取披风来,顺手把桌上那份《各宫月耗简表》卷好塞进袖中。这表她昨夜才理完,三处异常都标了红点:咸福宫炭例比上月多出两成,成嫔位下米粮申报虚高,还有定嫔那里,布匹领用竟比去年整年还多。她没声张,但早备着了。
李谙达一路无话,进了乾清宫也没引她走正殿,径直带进西暖阁。康熙正在看折子,见她进来,抬了下手,示意免礼。
“你近来管的事不少。”他开口就说,语气不像责问,倒像确认。
“奴才只是按规矩办事。”清悦垂手站着,“底下人报上来,便查一查,错漏补上,不叫账目乱了。”
康熙搁下笔,看了她一眼:“文墨那事,你早就算准了?”
“不敢说算准。”她答得稳,“只知若有人造假,必在时间缝里露破绽。江南贡品未发先入,不合常理,查是本分。”
康熙点点头,忽然道:“这个月的后宫用度调配,你来牵头。”
清悦没动,也没推辞。这事原该由内务府会同几位高位主位商议,如今却落她头上,明摆着是风口浪尖。
“各宫例银、炭米布匹、采买调度,统归你协调。”康熙说得平静,“初五之前,拟个章程回来。”
她躬身应下:“奴才斗胆,请旨召集各房主事先行会商,汇总实情再报。”
“准。”康熙颔首,“你做事,向来不留空档。”
她退出时,天光已亮透。回永和宫换了衣裳,立刻命安蓉传话,请各宫管事嬷嬷与档房太监午时前到永和宫东厅议事。
午时刚过,人陆续到了。定嫔的陈嬷嬷坐在最前头,眼皮略抬,开口便道:“乌雅主子如今也管起全局来了?咱们这些老骨头,倒要听您调遣?”
没人接话。成嫔位下的吴公公低头搓手,其余人也都沉默。
清悦不恼,只对安蓉道:“把上月各宫实际消耗与申报单对出来,念。”
安蓉翻开册子,一条条读。炭例、米粮、布匹,每项都列得清楚。念到咸福宫时,众人微微侧耳——炭多领了四十斤,无批条;定嫔位下布匹超支三匹,记作“补旧损”,可浆洗房并无相应旧布入库记录。
陈嬷嬷脸色变了变,没说话。
清悦这才开口:“我不是来挑错的。是想往后少些糊涂账。从今起,每月初五开一次协理会,各房轮值执笔纪要,谁家差事不清,当场对质。省得事后推诿。”
她说完,环视一圈:“谁愿第一个轮值?”
没人应。片刻后,吴公公小声道:“我们成嫔娘娘向来守规,若需帮忙,可先试一试。”
清悦点头:“那就成嫔位下先记本月纪要。安蓉,把样册给他们。”
散了会,安蓉低声问:“定嫔那边怕是要闹。”
“她不敢闹大。”清悦翻着手里的汇总单,“真闹起来,查的是她自己。让她憋着,比说出来强。”
傍晚李谙达又来了,这次是夜里,灯笼压得低。
“皇上请您单独过去。”他说,“乾清宫东次间,别惊动人。”
康熙还在批折子,见她进来,指了指旁边椅子:“坐。”
她没坐,只垂手立着。
“今日会上,你压得住。”康熙放下朱笔,“定嫔跳不出来,是你给她留了脸面。可光留脸面不够,还得让人信服。”
清悦低头:“奴才只求事事有据,不凭口舌争长短。”
康熙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然道:“往后遇紧急宫务,不必等奏批,你可先决后奏。”
这话落下,屋里静了一瞬。
这是逾制的权。后宫妃嫔,哪怕贵为皇后,也不能擅自决断宫务,更别说“先斩后奏”。
清悦跪下:“奴才纵蒙天恩,亦不敢忘分寸。唯愿每决一事,必录缘由、留底档、备查验,使日后有据可查。”
康熙没打断。
她继续道:“请准设‘应急事务备案簿’,每日送内务府副使抄录副本,双档并存,以防独断之嫌。”
良久,康熙轻笑一声:“你还想着给人留证来查你?”
“正因信任难求,才更要自清。”她说得平实,“权越大,越得看得见。”
康熙站起身,走到柜前取出一本黄皮簿子,递给李谙达:“明日就制三份,一份存永和宫,一份交内务府副使,一份封存乾清宫档库。编号对应,缺一不可。”
李谙达接过,退到一旁。
康熙看着清悦:“你回去吧。明日开始,这本子就用起来。”
她叩首退出。
夜风穿廊,灯笼晃了一下。她走得很稳,手却悄悄掐了下掌心,提醒自己别松半分。
回到永和宫,安蓉已在灯下整理文书。新制的备案簿样稿摆在案头,纸边齐整,格线细密。
“明日要报的事项有三件。”安蓉低声说,“一是西偏院灶火仍用松炭,二是采买档房老赵递了暗语条,说有人打听北库交接细节,三是春杏那边回话,陈六儿已经安插进仓料司,明早当值。”
清悦坐下,翻开簿子第一页,在第一行写下:
“康熙四十三年五月初三,酉时三刻,奉旨设应急事务备案簿,三本分存,编号乾-001、永-001、内-001。”
她写完,抬头问:“陈六儿的值牌录了没有?”
“录了,安在仓料司南值房,管旧布匹出入。”
“好。”她合上簿子,“让他头三天只记不碰实物,每日交一份流水单给我。”
安蓉应了,收起簿子放进柜中。
清悦没再说话,只拿起笔,在另一张纸上写下三个字:春杏。
笔尖顿住,又添两字:盯北库。
窗外风吹檐铃,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