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刚过,安蓉就进了屋,手里攥着一张折了三道的纸条。清悦正坐在案前,手里捏着一支炭笔,在纸上画格子。她没抬头,只说:“念。”
“御膳房油料迟供两个时辰,说是调度令写错了辰时;织造局三十匹贡缎发去了咸福宫,签收人是张禄;太医院参片账目对不上,少了三两六钱,药库昨夜烧过一页纸。”安蓉一口气说完,把纸条放在桌上。
清悦用炭笔在纸上点了一下,写下三个时间:巳正、午初、未时。然后把纸推到一边,“让文墨把这三件事的单据都抄双份,原件封进铁皮盒,副本标上‘三月初六未时前异常调度’八个字,贴角盖印。”
“她问要不要报上去?”安蓉站着没动。
“不急。”清悦站起身,披了件外裳,“先把话说出去——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可要是有人替别人改单子,那就是心热过头了。”
她往外走,安蓉紧跟着。路过回廊时,几个扫地的小太监停了手里的活儿,低头让路。清悦在御膳房门口停下,问当值的管事:“油料怎么晚了?”
那管事一脸苦相:“回主子话,调度令上写的是卯时交割,可咱们库房记录明明是辰时。差了整整一个时辰,不敢擅动。”
清悦轻轻“哦”了一声,“令子是谁写的?”
“采买档房老赵手下的人。”
“那令子现在在哪?”
“已送总档房备案。”
清悦点点头,没再多问。她转身往回走,声音不高不低地说了一句:“新规矩才立几天,就有人抢着替旁人担责,这心也太热了。万一写错一个字,担责的可是脑袋。”
这话没冲谁,也没点名,可跟在后面的宫人全听见了。有人 exchanged 眼神,有人低头快步走了。
回到永和宫,春杏已经在等了。她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双手递上:“咸福宫收贡缎时,张禄亲自去的,签了字,画了押,还有织造局副使作证。”
清悦接过看了看,又问:“他穿什么衣裳?”
“青布短衫,腰上系着档房的铜牌。”
“说话了吗?”
“说了。他说‘永和宫清主子交代的,一点不能错’。”
清悦把纸折好,递给安蓉:“拿去给马贵人那位刘嬷嬷瞧一眼,别说是咱们给的。就说茶水间里捡的,看着像要出事。”
安蓉明白了,低头退下。
下午申时前,清悦正在东暖阁翻账本,文墨来了,脸色有些发紧。
“主子,陈六儿刚传信,药库那个送未来日期单子的人,今早告病没来。还有个在采买档房记账的,也说头疼,请了假。”
清悦放下笔:“档房统核了吗?”
“还没。他们直接去领了假条,没人拦。”
清悦立刻提笔写了一道令:“从今日起,凡请病假者,须经稽查档房核查其近五日经手单据,无异常方可准假。令即刻张贴,各房传阅。”
文墨接过,犹豫道:“若他们……撕账呢?”
“撕一张,少一份活路。”清悦淡淡道,“只要他们还敢请假,就得留痕。不留痕的,只能躲着不出来。”
文墨走后,清悦翻开《应急事务备案簿》,在新的一页上写道:
“康熙四十三年三月初六,巳时三刻,御膳房油料调度令时辰不符;午时初刻,贡缎误发咸福宫,代签人为张禄;未时一刻,太医院参片短缺,药库有焚纸痕迹。三处异常联动,路径指向明确。”
她合上册子,抽出小本子,在“井”字旁边画了个圈,又在底下写:“风已动,网已张。”
傍晚前,安蓉回来,低声说:“刘嬷嬷看了那张纸,当场就坐不住了,转头就去了咸福宫。待了不到一盏茶工夫,出来时脸色发白。宜妃那边,今天下午撤了两桌赏膳,说是‘省着用’。”
清悦点头:“怕了。”
“我还让人在茶水间说了句——‘主子最不怕错,就怕有人替人遮掩。谁要是心虚烧账,那才是真脏了手。’这话现在传开了。”
“传得好。”清悦拿起朱笔,开始批阅新送来的几份文书,“让他们自己猜去。猜得越多,错得越急。”
她批到一半,胤禛来了。进门就看见她伏案写字,没敢出声。
清悦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事?”
“额娘忙吗?我想问问策论的事。”
“不忙。”她放下笔,“说吧。”
胤禛走近几步:“李讲官说,上次对谈之后,皇上问了他几句,好像挺满意。可我总觉得……最近上书房气氛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
“有人看我眼神怪,还有人故意绕路走。”
清悦笑了笑:“因为你走得正,账目清,旁人反倒觉得你藏了什么。”
“那我该怎么办?”
“照旧。”她盯着他,“走得正,站得稳。少往西边走,尤其咸福宫那边,最近别去。”
胤禛点头:“我知道了。”
“去吧。”她挥挥手,“明早还要上课。”
胤禛走后,安蓉进来收拾茶具。清悦忽然问:“文墨那边,新印泥送到了吗?”
“送到了,已经换上。她说,第一批盖章的单子都留了底。”
清悦嗯了一声,又翻开《应急事务备案簿》,在刚才那页末尾添了一句:“双签制运行无碍,敌方连环出手,三处破绽并现。补签单拒办,交接留痕,证据链闭合可期。”
她刚合上册子,安蓉又进来,手里拿着一张小纸条。
清悦接过,打开。上面用炭笔画了一个完整的“井”字,底下写着:“底物已固,待月升。”
她把纸条凑到灯上点燃,灰落在铜盆里。
“告诉文墨,”她说,“今晚加巡一次北库,钥匙轮值改成双人共管。另外——”她顿了顿,“让她把那三份标注‘异常调度’的副本,单独锁进柜子,钥匙由她随身带着。”
安蓉应了声是,转身要走。
“等等。”清悦叫住她,“明天早上,你去趟采买档房,找老赵,就说——‘主子说,最近辛苦,让送些点心过去,分给大家尝尝。’”
“就这话?”
“就这话。”
安蓉走了。清悦坐回案前,提起朱笔,继续批阅文书。窗外天色渐暗,屋内烛火跳了一下。
她笔尖一顿,抬头看了眼墙上的宫院图。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敲了三下,像在数步子。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安蓉匆匆进来,手里多了一张折叠的纸。
清悦接过,展开。上面写着一行小字:“张禄今夜未归家,有人见他往北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