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乾清宫东廊吹过,檐下铜铃轻响。清悦站在原处,袖手而立,目光落在殿门紧闭的朱漆上。安蓉走近,声音压得极低:“宗人府的折子递上去了,皇上批红还没出来。”
清悦没应声,只微微颔首。她知道,这一纸圣谕迟早要来,只是时辰未到。她不急,也不问。三月初五那日的调度令、私印痕迹、张禄口供、周采买代签笔迹——每一条都摆在明面上,经得起推敲。她所做的,不过是把散落的线头理清,交到该看的人手里。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头已过中,云层薄了些,光斜照在阶前青砖上,映出一道窄长的影。远处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名小太监捧着黄绫包裹的旨意快步走来,身后跟着赵德全。
“圣谕下达——”赵德全站定阶上,展开明黄卷轴,声音沉稳,“宜妃乌雅氏,居宫多年,未能谨守规制,纵容下属伪造调度令,私调松炭、贡缎、参片等物,经查属实。着降为宜嫔,禁足咸福宫,非奉召不得出入。内务府采买周某、档房张某、御膳房刘某,俱革职查办,交刑部议罪。其余涉案人等,依律处置。”
语毕,四周静了一瞬。廊下几名候命的太监低头垂手,没人敢抬眼。风掠过屋脊,卷起几片枯叶,在空中打了半圈,又落回石缝里。
清悦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她在心里默数着每一条惩处,与当初查出的证据一一对应。无一遗漏,也无一夸大。她不是为了扳倒谁,而是让账目说话,让规矩落地。如今,话已说完,事已分明。
她转身欲走,安蓉低声提醒:“娘娘,咸福宫那边……”
“不必看了。”清悦打断,“她会明白,这一回,没人能替她担责。”
回廊另一侧,几个低位宫女躲在柱后偷听,见清悦走远,才敢凑近议论。一个道:“听说皇上亲自翻了三天账册,连夜间灯火都没熄。”另一个接话:“可不是?还说了一句,若非有人肯较真,这后宫早乱了套。”
这话很快传开。不过半日,永和宫偏殿便陆续送来茶点。马贵人遣侍女送了一碟桂花酥,附笺写着:“感娘娘护宫清肃”;尹答应则让人捎来一碗温热的莲子羹,纸上只画了一枝素梅。清悦一一收下,却命人原样退回,只留一句话:“各守本分,便是相助。”
当晚,安蓉进来回话:“刘嬷嬷说,北库新来的管事今早查验旧档,发现三本夹页账已被抽出烧毁。但她按您之前交代的,凡缺档之处皆贴封条,注明‘查无原件,存疑待核’,并报备总档房。”
清悦点头:“很好。只要流程不断,漏洞就补得上。”
她翻开手边的《应急事务备案簿》,见今日新增三条记录:织造局补发贡缎已入库,太医院参片重新配额登记,御膳房油料供应恢复正常。她提笔在旁批了两个字:“照准”。
次日清晨,清悦照例起身梳洗,用过早膳后并未回寝殿歇息,而是出了永和宫,径直往西去。她没坐轿,也没带多人随行,只安蓉一人跟在身后。
上书房外庭院的老槐树下,已有几名小太监在扫落叶。清悦站在树荫边缘,离窗不远不近,正好能望见里面胤禛伏案执笔的身影。她没让人通报,也没上前敲窗。
安蓉轻声问:“要不要进去等?”
“不必。”清悦摇头,“他正用心的时候,别打扰。”
她站着不动,双手拢在袖中,目光平静。远处传来钟鼓楼的报时声,一声接着一声,穿透宫墙。不知过了多久,书房门吱呀一声推开,胤禛披着外袍走出来,肩头落了几片碎叶。
他一眼看见母亲,愣了一下,随即快步迎上来:“额娘怎么在这儿?”
“路过。”清悦笑了笑,“看你可曾下课。”
胤禛点头:“刚讲完《资治通鉴》里一段策论,先生让写篇札记。”他说着,顺手拍掉肩上的叶子,“额娘今日气色不错。”
清悦看着他,眼里有几分暖意:“昨夜睡得可好?”
“好。”胤禛答得干脆,“梦都没做。”
清悦轻轻嗯了一声,伸手替他整了整衣领,动作自然。她没提乾清宫的圣谕,也没说咸福宫的变故。那些事,不必他知道,至少现在不必。
“今日讲的是什么?”她问。
“权衡之道。”胤禛答,“讲的是帝王用人,不在亲疏,而在信否。”
清悦笑了下:“说得对。但权衡不止在用人,也在做事。不争一时长短,只求步步踏实。”
胤禛听懂了什么,眼神微动:“额娘是说,做人要站得稳?”
“不止是站稳。”清悦看着他,“是要走得正。哪怕别人看不见,你也知道自己没走歪。”
胤禛点头,神情认真起来。他忽然想起什么:“额娘,前些日子有人说你揽权……我听了不大高兴。”
清悦并不意外:“你信吗?”
“不信。”胤禛说得果断,“你要是真想揽权,早就升位分了。可你没动。”
清悦心头一松,笑意更深了些。她没再多说,只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臂:“走吧,回去用午膳。”
两人并肩沿青石小径往回走。阳光穿过树梢洒在地上,斑驳如碎金。途经一处拐角,迎面走来两名低阶宫女,见是清悦,连忙退至一旁行礼。其中一人抬头时,目光迟疑了一瞬,像是想说什么。
清悦只淡淡扫了一眼,脚步未停。
那宫女终究没开口,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直到清悦走远,才悄悄松了口气。
回到永和宫,清悦让安蓉准备些点心给胤禛加餐,自己则进了东厢翻看新报上来的物资清单。文墨进来禀事,说采买档房已按新规交接完毕,所有调度令均需双人复核、加盖新印泥,并留存底联。
“老赵还问,以后若有紧急调拨,是否仍可先办后报。”文墨说着,递上一张纸条。
清悦接过看了看,提笔在上面写了四个字:“依案备案。”
文墨接过纸条,正要退出,忽听外面一阵轻微骚动。一名小太监慌忙跑进来,脸色发白:“启禀主儿,咸福宫……宜嫔她……砸了茶具,打伤了一个端药的宫女!”
清悦抬眼:“可报了太医?”
“报了,但……她说谁来都别进屋。”
清悦沉默片刻,对文墨道:“你去趟内务府,让他们派两个稳妥的嬷嬷过去守着,别让人进出,也别让她伤着自己。每日饮食按时送到门口,她吃不吃,随她。”
文墨应声退下。
安蓉低声问:“要不要去瞧瞧?”
“不必。”清悦摇头,“她需要的是冷静,不是劝解。这一关,只能她自己过。”
她说完,重新低头看账册,手指轻轻划过一行数字。窗外风渐止,檐角铜铃不再作响。整个后宫仿佛一下子安静下来。
胤禛坐在外间喝茶,抬头看了看母亲的背影。阳光照在她肩头,灰蓝的衣料泛出柔和的光。他忽然觉得,这屋子比从前更稳了,像一块沉在水底的石头,任浪再大,也不会晃。
他放下茶碗,轻声说:“额娘,我想多读些实务策论。”
清悦抬头看他一眼,嘴角微扬:“你想学,我就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