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悦搁下朱笔,指尖在冬衣配给单被划破的纸沿停了一瞬。她没抬头,只道:“把今早出库的单子都拿来。”
安蓉应声捧进一叠文书,最上面三张已盖了双印,签着两个名字,用途栏写得清楚:炭薪补库、绣线换新、茶砖入库查验。清悦一张张看过,点头:“昨夜刻的模板,今早就用了,没人推脱?”
“吴公公亲自盯着,六库掌事一个没少到场。”安蓉低声道,“北库那个老姑姑嘀咕了一句‘多此一举’,可看到别处也都签了,就没再说话。”
清悦将单子翻过,抽出一张空白纸,提笔写下“双签制首日执行记录”几个字,又在下面列出行程、时间、签字人姓名。她写完,抬眼:“叫各宫管事半个时辰后到偏厅议事,不许迟到。”
偏厅里,六库掌事陆续到了。清悦坐在上首,案前摊着十五份今日备案单,另放着三张旧单据,用途栏写着“修氅衣”“描妆匣”“补帘子”,可去向不明。她没先开口,只让安蓉把新旧两摞单子分发下去。
“你们自己看看。”她说,“同样是绣线申领,一个是写明做了什么、用在哪处、剩多少回缴;另一个呢?写个由头就走人,东西去了哪,谁也不知道。”
众人低头翻看,有人脸色微变。
“我不是要揪谁的错。”清悦声音不高,“昨儿有库房报绣线不够,可查底账,申领量比往年多出三成。线呢?做出来的活计呢?没人说得清。现在起,每一份出库单都要双人签字,用途写实,去向留痕。不是为难你们,是让账目经得起问。”
底下有人小声:“手续多了,差事反倒慢下来。”
清悦听到了,没恼:“慢是因为还不熟。今天我亲自走一趟,看看卡在哪。”
她起身便走,一行人跟着出了永和宫。从南库到北库,她逐处查看文书传递、签字交接的流程。一处库房外,两个掌事正等档房太监来签章,站了快一盏茶工夫。
“来回跑两趟才能签上字?”清悦问。
太监赔笑:“主儿,规矩刚改,咱们也忙不过来。”
清悦沉吟片刻,回身对安蓉说:“去乾清宫值房,调两名轮值宦官,专责跨库监签,每日轮换。明日就到位。”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松了口气,也有几个交换眼色,悄然退后。
刚回到偏厅,西六宫来人报:“凝秀宫墨珠告急,妆匣描边缺料,求紧急调拨半盒。”
清悦眉梢一动:“月初分发时,墨珠足额到位,耗用定例每月一盒整,怎么才几天就不够?”
来人支吾:“说是……描边费料。”
“费多少?”清悦问,“上次补妆匣,用了几钱?”
“回主儿,申报用了三钱。”
清悦转向安蓉:“你去查近五日报销,看那三钱墨珠有没有实耗记录。”
安蓉去后,她不动声色,只命人取来《应急物资调度簿》,翻到最新一页,提笔写下“凝秀宫申领墨珠半盒”,却迟迟未盖印。
不多时安蓉回来,在她耳边低语几句。清悦听完,合上簿子,淡淡道:“准了,补发半盒。”
众人一愣,以为就此作罢。
她却又道:“但申领人须亲笔写一份《追责承诺书》,写明若虚报用途,愿依宫规受罚,并贴于库房门外三日,供人监督。”
这下连来报信的小太监都变了脸:“这……这从未有过先例。”
“新规自然无先例。”清悦看着他,“你回去告诉管事,若觉得委屈,可以不领。但若领了,就得守这条规矩。”
小太监不敢再说,匆匆走了。
厅内一时静了下来。有个老嬷嬷忍不住道:“主儿,这么一来,人人都像防贼似的,日子还怎么过?”
清悦转头看她:“去年北库丢了二十匹云锦,查了三个月才在咸福宫夹墙里翻出来。那时候,谁防谁?”
那嬷嬷低下头,不再言语。
清悦起身走到案前,铺开一张新纸,提笔疾书:《宫务时效考评草案》。她边写边道:“双签不是拖慢,是堵漏。今天巡查十六库,发现文书积压点有三处:一是签字等人,二是用途模糊反复问,三是归档无序重翻账。现在,第一项由轮值监签解决,第二项靠用途明写,第三项——”
她顿了顿,抬头:“从今日起,所有归档文书按‘申领—使用—回缴’三环编号,档房每日午前汇总报我。谁家迟交一日,记一次疏怠。”
话音刚落,文墨匆匆进来,递上一张纸条。清悦扫了一眼,是尹答应昨日申领的半匹云锦去向——竟报称用于“修补寝帐流苏”,可那帐子压根没动过。
她冷笑,将纸条夹入草案中:“正好,拿这个当第一个例子。”
她转身对众人道:“明天午前,我要看到各库近三日申领物品的实际去向清单。谁交不出来,或者对不上,我不罚人,只把名单贴在档房门口,让皇上路过时也瞧瞧。”
众人神色凛然,再无人敢轻言繁琐。
日头渐斜,偏厅人影散尽。清悦坐回案前,手中笔未停。她将测算数据一条条填入草案,核算出文书处理提速四成,错漏归零。她把这张纸压在采买簿上,与昨日那页并列。
窗外暮色漫上来,灯影晃了晃。她没让人添油,也没起身。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轻而缓。胤禛站在石阶下,手里攥着一份课业札子,见母亲仍在伏案,便没上前。他静静立了一会儿,转身欲走。
清悦听见动静,抬眼望向门外。
胤禛背影已拐过回廊。
她收回目光,执笔写下最后一行:
“效率非速,而在有序;有序非压,而在明责。”
笔尖顿住。
窗外更鼓响起。
她将草案折好,放入抽屉底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