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库的调货单静静摊在案上,红戳刺眼。清悦盯着那枚印痕看了片刻,指尖在“延禧宫”三字上轻轻一叩。她没说话,只将单子往灯前挪了半寸,又扫了一眼角落里记录的时间——辰时初刻,正是各宫交接最忙的时候。
她抬手合上册子,转身走到柜前,打开黑漆匣,把这张单子夹进一叠已归档的物料流转凭证中间。关匣时,手指在匣盖边缘停了停,随即放下。
“春杏。”她开口。
春杏从外间进来,低头候着。
“去请安蓉、文墨过来,就说账目核对得紧,夜里还得加一会儿班。别走正道,走东角门的小廊。”
春杏应声退下。
清悦回到案前,重新铺开一张纸,提笔写下三条线:一条连着咸福宫与延禧宫的联合申领单,一条标着凝秀宫赏绣娘的日子,第三条便是眼下这桩云锦调拨。她把三件事并列排开,中间空出一段,像是等什么人来填。
不多时,安蓉先到,站在门口轻声唤了句“主儿”。清悦点头让她进来,顺手倒了杯热茶推过去。安蓉没接,只低声说:“奴婢刚从北库出来,经手的小太监私下说了句,那批云锦原本是给您留的,说是上等贡品,颜色配您明儿要穿的那件秋裳正好。”
清悦嗯了一声,没抬头。
文墨随后也到了,手里抱着个布包,进门便道:“我带了近十天的出入底簿,怕路上被人瞧见,裹了两层粗布。”
清悦这才抬眼,“坐吧。”
三人围坐在小案两侧,灯芯噼啪响了一下。清悦把调货单推到中间,“你们看看,这是不是寻常差错?”
安蓉接过细看,眉头慢慢皱起。“特批红戳……可按规矩,这类调拨得先通传各宫管事,再由内务房备案。这单子既没抄送,也没走双签,就这么直接提了货?”
文墨凑近看了看印迹,“这戳子倒是真的,可批条上的字迹不对劲。延禧宫那位主儿平日批东西都用瘦硬体,这笔画却圆滑得很,像是有人代笔。”
清悦点点头,“不止是代笔。我查过,今日值守的谙达根本没见过延禧宫的人来递条子,是有人把单子塞进传文书的匣子里混进去的。”
屋里静了片刻。
安蓉先开口:“主儿,这事若传出去,说是您被抢了物资,旁人只会当笑话看。可要是您压着不办,她们反倒会觉得您怕了。”
文墨却摇头,“怕不怕不重要,关键是她们已经开始动了。先是合办采买,再是私下串联,现在直接伸手拿您的东西——这不是试探,是挑衅。”
“所以不能再等。”清悦终于开口,声音不高,但一字一句清楚得很,“她们想重建规矩,那就让她们在规矩里走一遭。”
安蓉一愣,“您的意思是?”
“咱们立的制度还在。双签制、复核流程、物料登记,哪一条都不是冲谁去的,可谁要是想绕,就得留下痕迹。现在她们既然敢动永和宫的东西,那就别怪我们借势设局。”
文墨眼睛一亮,“您是说,逼她们继续出招?”
“不是逼,是引。”清悦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个“备”字,“明天一早,档房发个通告,就说为避免节礼筹备重复浪费,凡两宫及以上联合采办,建议提前报备一份清单,以便统筹调度。”
安蓉明白了,“表面是为公家省事,实则是把她们的行动记下来?”
“对。她们若真抱团,就不会轻易放弃这种‘共办’的机会。可一旦报备,每一道手续就得走全,每一笔物料就得留痕。到时候,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文墨笑了,“妙啊。这叫以规制人,还挑不出错来。”
安蓉却仍有顾虑,“可万一她们不上当呢?或者干脆不报,暗地里接着来?”
清悦端起茶杯吹了口气,“那就更简单了。不报备却联合行动,本身就是违规。咱们不动声色记下每一次往来,等证据攒够,自然有人替我们说话。”
她顿了顿,“再说,她们不会忍住的。争位分的人,最怕显得势弱。咱们这边一出‘建议’,她们必然要想着回应——要么抢先申报,显得有准备;要么暗中加码,想压我们一头。无论哪种,都会露出破绽。”
文墨拍了下手,“那我就拟个话头,说得越平常越好,就像饭后闲谈似的——‘近年各宫贺礼多有雷同,耗费甚巨,今岁不妨互通有无,若有共办意向,可至档房备案,以便协调用料’。”
清悦点头,“就这个意思。语气要轻,事由要正,让人挑不出毛病。”
安蓉想了想,又道:“要不要放点风出去,说咱们也在筹划联合绣品?好让她们着急?”
清悦略一思索,“不必明说。你安排个人,在西配殿当着几个常来走动的宫女提一句,‘听说永和宫今年要跟哪位主儿合做绣屏’,说完就走,别解释。”
文墨笑出声,“这一句就够了。消息传得比飞鸟还快,不用半天,整个西六宫都知道您也在‘联手’。”
清悦嘴角微动,没笑,只道:“记住,所有动作,必须落在明面上的规矩里。我们不设圈套,只守规则。谁若想踩线,那是她们自己的事。”
安蓉郑重应下,“奴婢这就去盯各宫动静,尤其是咸福宫和延禧宫的采买路线。”
文墨也起身,“我连夜把通告誊好,明早第一拨文书就送出去。”
清悦没动,只看着两人,“还有一件事。从今天起,所有涉及联合事务的单据,另设一本副册,单独归档。封面不做标记,内页用暗码编号,钥匙由我亲自保管。”
两人齐声答应。
待他们退出去,屋内只剩清悦一人。她没立刻收拾案桌,而是抽出一张素笺,提笔写下四个字:反向登记。
下面又补了一句:诱其自显。
写完,她将纸折成小块,塞进袖袋。然后拿起朱笔,蘸了墨,在新拟的通告稿上轻轻一点,压在砚台边。
窗外夜风穿过回廊,吹得檐下铜铃轻晃。她没抬头,只把手边那叠尚未发出的文书整了整,目光落在最上面那份“节礼筹备建议”的标题上。
灯影摇曳,映着她垂下的眼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