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悦走回永和宫时,天光已经大亮。她袖中的文书不再紧握,而是被轻轻放进案头的抽屉里。那本《信息流转规程》全稿没有打开,只用一方素布包好,搁在了最内侧。
她坐了一会儿,没叫人,也没翻账册。窗外有宫女走过,脚步轻快,说话声也松了下来。这种气氛她熟悉——风头过去了。
“安蓉。”她终于开口。
门帘一掀,安蓉进来,手里还拿着笔录单。
“去取个铁匣来。”清悦说,“把尚药局三月初七那页焚化记录封进去。”
安蓉顿了一下,“钥匙呢?”
“给我。”清悦伸手接过钥匙,攥在掌心,“以后这匣子不许再开,除非皇上亲问。”
安蓉应了,退下。
清悦起身走到柜前,拉开最下一层的暗格,里面堆着几卷贴了黄签的卷宗。她抽出其中三本,封皮上写着“西六宫流言案”“尹答应私联案”“春杏调令疑点”。这些是过去几个月她查过的主干线索,每一条都曾牵动宫中局势。
她抱着它们走到东角的小柜前,将柜门打开。里面已有些旧档,都是些结案后归档的文书。她把这些卷宗放进去,合上柜门,贴上新的封条,写了个“已结”二字。
这时外间传来脚步声,胤禛来了。
他站在门口,见母亲在整理柜子,便没立刻进来。
“额娘在收拾东西?”
“嗯。”清悦回头看他一眼,“一些旧事,该收起来了。”
胤禛走进来,把手中的册子放在桌上,“这是各宫本月用工汇总,按您说的方式分了类。”
清悦点头,“放那儿吧。”
胤禛站着没走。他看着母亲的脸,总觉得这几天她不一样了。不是累,也不是紧绷,而是一种他以前没见过的平静。
“额娘,是不是……没事了?”
清悦抬眼,“怎么这么问?”
“您不像从前那样总盯着账本看,也不半夜起来写东西了。”胤禛说着,声音低了些,“之前您让我别信传言,别掺和阿哥们的事。现在……不用再防了吗?”
清悦笑了笑,“你想得不少。”
她走到桌边,翻开一本卷宗,指着上面的名字,“你看,这些人,有的被罚了,有的调去了冷宫当差,有的连主位都没保住。她们想做的事没成,反而把自己搭进去了。”
胤禛看着那些名字,默默记下。
“风浪总会起,但这一阵的风波,算是过去了。”清悦合上卷宗,“你不必再处处提防谁,也不用总想着谁要害你。你现在要做的,是把自己的路走稳。”
胤禛低头,“可我还是怕做错。”
“错不怕。”清悦说,“怕的是不知道为什么错。你现在能查账、能看数据、能在经筵上说出实情,这就比谁都强。往后你要交人、做事、立身,都不靠躲,靠的是让人信你。”
胤禛抬起头,“那我还能去找陈之培吗?”
“可以。”清悦答得干脆,“我已经查过他父亲,清白人家,官声也好。你们谈实务可以,但别碰朝中人事,更别替他传话给大臣。”
“我明白。”胤禛点头,“我只是想多知道些外面的事。”
“想知道就去问,去查,别靠别人嚼舌根。”清悦拍了拍他的肩,“你现在不需要躲在哪个人背后,也不需要借谁的势。你自己站得住,才有人愿意跟你走。”
胤禛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额娘,您累吗?”
清悦愣了一下。
“我知道您为我做了很多。”胤禛声音很轻,“有时候我觉得,如果不是您教我这些,我可能早就被人压下去了。”
清悦没接这话。她转身走到书架前,取下一本新册子,放在案上。
“这本账,从今天开始记。”她说,“不记谁对谁错,也不记谁输谁赢。记的是各宫每月申领、用工、损耗的变化趋势。我要看的是常态,不是异常。”
胤禛走过来,看到封面上写着“宫务常理录”。
“以后这类册子会越来越多。”清悦说,“我不再追着问题跑,我要提前看出问题在哪里。”
胤禛看着她的眼神,忽然明白了什么。
过去的几个月,母亲一直在应对。有人造谣,她破谣;有人贪墨,她查账;有人串通,她设防。但现在,那些人都倒了,规矩也立了,她不再被动出招。
她在主动布局。
“额娘是要……一直这样管下去?”胤禛问。
“不是为了管。”清悦摇头,“是为了让你将来走得顺。宫里这些事,看似琐碎,其实都在教你怎么用人、怎么理事、怎么守住底线。我现在做的每一步,都是在给你铺路。”
胤禛没再说话。他站在那里,像在重新认识这个从小陪在他身边的女人。
清悦拿起笔,在新册首页写下四个字:清悦新程。
她写得很慢,一笔一划都很稳。
外面太阳偏西,光线照进屋内,落在她的手背上。她放下笔,把册子合上,放在了离自己最近的位置。
傍晚,胤禛离开后,清悦独自坐在书房里。她没有点灯,也没有翻任何文书。她只是看着那个贴了“已结”封条的小柜,看了很久。
然后她起身,吹灭了桌上未燃的蜡烛,转身进了内殿。
第二天清晨,安蓉进来时,发现主子已经醒了。她正坐在案前,翻着那份“宫务常理录”。
“主子,要开始核对本月物料了吗?”
“先不急。”清悦说,“你去把审计小组的新轮值表拿来,我看看有没有冲突。”
安蓉应声出去。
清悦低头继续看册子。第一页上的“清悦新程”四字清晰可见。她手指轻轻抚过那几个字,又翻到了第二页。
上面第一行写着:
松江府药材申领量连续三月下降,需核查是否影响边镇军医配给。
她拿起笔,在旁边批了一句:
交胤禛查,附漕运折耗数据对比。
笔尖落下时,墨迹均匀,没有停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