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渍在纸上慢慢晕开,像一滴落进水里的黑豆汁。清悦没动,手指还搭在笔杆上,眼睛盯着那张纸条——“永和宫领松炭二十斤,签花押”。
她抬眼看向安蓉,“账房是谁传的话?”
“是采买档房的老赵,平日还算稳当。他说不敢声张,只悄悄递了条子出来,怕被人察觉。”
清悦点头,“你去回他一句话: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若走漏半点风声,我不追究他传信,只问他为何不早报。”
安蓉应了声“是”,转身要走。
“等等。”清悦伸手从案角拿过一个空茶盏,倒扣在纸上,正好盖住那团墨迹。“别让他来回跑。你写个字条,用暗语——就说‘秋衣还没发,炭先别动’。他知道什么意思。”
安蓉会意,低头退出内室。
屋子里静下来。窗外扫地的声音还在,一下一下,节奏没变。清悦起身走到柜前,打开小匣,取出那本薄册。翻到最新一页,她先把“伪造花押领炭”记下,时间、地点、经手人,一字不落。然后在旁边画了一条横线,连向之前记下的几条线索:崔嬷嬷与内务府员外郎妻密谈、烧火太监张五被调离四阿哥书房外围、流言自御膳房杂役始传。
她盯着这几条线看了片刻,又抽出一张空白纸,铺在桌上,开始画格子。
左列写“人物”,右列写“动作”,中间留出空隙填“关联”。她先写下“宜妃身边崔嬷嬷”,对应动作是“联络李氏妻”;再写“李氏妻”,动作是“出入针线局频繁”;接着是“张五”,动作是“被贬烧火,其姐多领粗布”;最后加上“伪造花押领炭”,经手人为“西偏院灶上老孙”。
她停笔,目光在纸上扫过一遍。
这几件事单独看都不算大事——一个嬷嬷串门,一个太监调岗,一点炭被冒领。可它们都绕着永和宫打转,全都冲着“滥用职权”这个名头来。尤其是这花押,仿得极像,若不是她亲自管着账目进出,平日签字有固定章法,换个人可能就认不出来。
这不是试探,是布网。
她合上册子,吹灭桌角那盏灯,屋里顿时暗了一半。她没再点新烛,只靠着窗边微光坐着。
不多时,文墨进来,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她站在门边,低声说:“主子,我查了近五日以永和宫名义申领的物资,共七项。其中三项签字笔迹不对,用印位置也偏了半分。特别是昨日领炭这一笔,花押收尾那一勾,比您平时慢了半拍,像是临摹的。”
清悦问:“有没有可能是账房自己抄错了?”
“不可能。档房规矩,抄录人要在底单上画押。这笔录单上画押的是老赵,但他坚称没见过这张条子。而且……”文墨顿了顿,“我偷偷比对了笔帖式日常公文上的字,发现这花押的运笔习惯,更像李氏夫婿的手法。”
清悦闭了闭眼。
内务府笔帖式能接触印鉴流程,妻子又能和崔嬷嬷私下见面,再通过浆洗房姐姐传话给弟弟张五——这条线串起来了。他们用张五当耳目,听书房外头的动静;用流言造势,把“干政”帽子扣死;现在又伪造花押,做实“滥用物资”的罪名。下一步,恐怕就是有人“无意间”在康熙面前提起,永和宫账目不清,需彻查。
她睁开眼,“他们想逼我自乱阵脚。”
文墨没接话,只低头站着。
清悦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夜风灌进来,带着点柴火灰的味道。西偏院的方向,灶口还有微弱的红光。她想起白天那扫帚划地的声音——不是洒扫,是守着,等着看她会不会跳出来追查。
她关上窗,回身坐下,“现在不能动。”
文墨抬眼。
“一动,就中计。他们要的就是我急着澄清,派人去争、去查、去闹。到时候,反倒坐实了心虚。”
她顿了顿,“但我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她翻开册子,翻到一页空白处,提笔写下三个名字:春杏、陈六儿、吴小满。都是秋狩时跟着办差的低阶宫人,一个管过茶水登记,一个送过马料清单,一个替她跑过三趟文书。不起眼,但每件事都做得干净利落。
“你听着。”她把册子推到文墨面前,“春杏这几天该轮值库房核账,让她盯各宫月例出入,尤其留意谁家突然多了炭、布、油蜡这类东西。不必记,只心里有数。”
文墨点头。
“陈六儿原在茶房,让他找个由头,去文书房帮两天抄录。我看中他识字稳,不动声色。”
又指第三个名字,“吴小满,安排他进采买档房轮值三天,只做事,不说话。重点看有没有以各宫名义申领却未登记的条子。”
文墨低声问:“要不要给他们透个底?”
“不。”清悦摇头,“他们越不知道,越安全。你就说是我临时调配,办得好,年底有赏。记住一句话——不动声色,只观不言。”
文墨收起册子,揣进袖中,“我这就去安排。”
“慢着。”清悦叫住她,“这些事,你一个人经手。不许告诉安蓉,更不许让任何人知道是你在背后调度。你是影子,影子不能有影子。”
文墨沉默片刻,应道:“明白。”
她退出去后,屋里彻底安静了。
清悦没再点灯。她坐在椅上,手放在膝上,指尖轻轻掐了掐掌心。疼,但她需要清醒。
她在想一件事:为什么选在这个时候动手?
秋狩刚回,康熙尚未完全理政,各宫都在调整人手。这个时候发难,既能利用回銮混乱掩盖痕迹,又能赶在皇帝重开政务前埋下话头。对方不只想毁她名声,还想让她在接下来的差事分派中失势。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
过去她只想守好永和宫,账目清,差事稳,不争不抢。可现在她明白了,不争,别人也会把你当成靶子。因为她走得正,所以别人更要往她身上泼脏水,好显得自己干净。
她忽然想起胤禛昨天说的话:“额娘,您是不是做错了?”
那时她给了答案。但现在她知道,真正的答案不在言语里,而在布局中。
她不能只教儿子“走得正”,还得让他看到,走得正的人,怎么在风雨里站得住。
她站起身,走到书架旁,抽出一本旧账册,翻了几页,找到一处夹着的素笺。上面记着几个名字,是去年她留意过的几个小太监,办事牢靠,出身清白。她盯着看了许久,最终没动笔。
现在还不是提拔的时候。
但她知道,迟早要有自己的人,站在关键的位置上。不是为了争权,是为了能在风暴来时,有人能递一句真话,有一双手能拦下一份假账。
她把素笺重新夹好,放回原处。
转身时,她看见桌上那倒扣的茶盏,还压着那张染了墨的纸。她没掀开,也没移走。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安蓉回来了。她站在帘外,低声说:“主子,字条已递出去,老赵回了个‘秋衣尚厚’。”
清悦应了一声,“你去歇着吧。”
屋里只剩她一人。
她走回桌边,伸手吹熄了最后一盏灯。
黑暗落下来。
她坐在椅中,没有动。
远处西偏院的灶火不知何时熄了,风也停了。扫帚声没了,整座宫殿陷入沉寂。
她的手慢慢握紧了扶手。
他们要的是她慌。
她不慌。
她就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