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悦走出乾清宫西廊,风从檐角斜吹进来,拂过袖口。她没停步,也没回头,只对等在树下的文墨道:“去查周采买和张禄的近况,一个不能漏。”
文墨点头,声音压得低:“奴婢已让春杏盯北巷,陈六儿守采买档房后门。若有动静,立刻来回。”
“好。”清悦脚步未缓,“调度令原件被提走的事,宫里可有风声?”
“赵谙达亲自取的,没人敢明说。可小厨房送饭的太监讲,今早咸福宫侧门开了两回,宜主子的心腹红螺跑出去一趟,回来时手都在抖。”
清悦眉心微动,却没说话,只继续往前走。走到永和宫门口,她才停下,转身对文墨补了一句:“把《节用实录》副册整理一份,用旧青布包着,放在侧殿经案上。安蓉会知道怎么办。”
文墨应下,退步离去。
清悦进屋,换了件素色褙子,刚坐下,安蓉便端了茶来。“主子,马贵人那边递了话,说昨儿拾了本册子,想当面还您。”
“哪本册子?”
“就是您让人‘落’在侧殿那本。”
清悦抿了口茶,不紧不慢:“她若真来了,不必请进来。你出来说我去了御花园,带了胤禛习字。”
安蓉低头一笑:“奴婢明白。”
半刻钟后,马贵人果然到了永和宫外。安蓉迎出去,说了清悦去向。马贵人略显局促,手里攥着那本青布册子,犹豫片刻,低声问:“我……能跟去看看吗?就远远站一站。”
安蓉装作迟疑:“这……主子正教十四阿哥写字,怕不方便。”
“我不近前,就在回廊那头候着。”
安蓉点点头,领她往御花园方向去。
此时清悦已带着胤禛在西园石桌旁坐下。桌上铺了纸,胤禛握笔临帖,她坐在一旁看。风吹得纸角微微翘起,她伸手按了按。
“写完这一行就歇。”她说。
胤禛点头,一笔一划写得认真。
过了会儿,安蓉悄悄走近,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清悦抬眼,看见马贵人站在远处回廊拐角,身影半藏在柱后,手里还抱着那本册子。
她没叫人,也没起身,只继续看着胤禛写字。
直到胤禛搁笔,她才轻声道:“写得稳了。记住,字如其人,急不得,也藏不住。”
胤禛抬头看她:“儿子记住了。”
她点点头,站起身,带着安蓉朝回廊走去。快到拐角时,马贵人迎上来一步,脸色发白。
“姐姐……”她声音发虚,“那本册子里……我宫里的账……你都留着?”
“每一笔都记了。”清悦语气平,“你三月申领松炭二十斤,原单被误勾为四十斤,是内务府错录。我在副册上标了红,退回重核。你没少用,也没多占,何须不安?”
马贵人手指一颤,册子差点滑落。“我……我先前听人说,你要借账目整人……可这上面……分明是替我正了名。”
“账目不是刀。”清悦淡淡道,“它只照出本来面目。谁贪了,谁省了,谁被冤了,翻一页就知道。”
马贵人低下头,声音几乎听不见:“是我糊涂……轻信了那些话。”
清悦没接话,只看了她一眼,转身要走。
“姐姐!”马贵人忽然抬头,“尹答应昨儿也退了宜主子的茶会帖子……李常在今早烧了往日往来笺条……她们……都怕了。”
清悦脚步一顿,没回头。
“宜主子今早摔了茶碗,骂红螺办事不力。听说……她在等一个消息,可一直没等到。”
清悦这才开口:“等什么消息,不该我们猜。你回去吧,别让人看见你跟我说话。”
她走了几步,又停下:“以后各宫用度,每月初五公示。你想看,随时可来取副本。”
马贵人怔在原地,许久没动。
清悦回到永和宫时,文墨已在等她。“主子,张禄今早被调去了南苑刷马,说是‘养病’。周采买家门上了封条,人不知去向。”
“谁下的令?”
“不清楚。但赵德全半个时辰前去了咸福宫,站了不到一盏茶工夫就走了。”
清悦坐下来,抽出小本子记了两句。笔尖顿住,又添一行:“周病未愈,张已押,诏将下。”
她撕下这张纸,递给文墨:“找个稳妥法子,送到咸福宫东角门,交给扫地的老刘。不必署名,也不必解释。”
文墨接过,揣进袖中。
“还有,”清悦抬头,“让吴小满去趟内务府印房,查新换的复核章是谁领走的。别惊动任何人。”
文墨应声退下。
傍晚,安蓉回来报:“老刘按您说的,把纸条塞进了宜妃院中晾衣绳的竹竿缝里。红螺收衣裳时摸到了,吓得差点叫出来。后来宜妃亲自烧了。”
“她烧了?”
“亲手烧的。烧完坐在那儿不动,连晚膳都没传。”
“旁人呢?”
“尹答应托病没去请安,李常在求了静修牌子,马贵人今早派人送来一包蜜饯,说是‘谢您留账’。”
清悦轻轻点头:“联盟散了。”
安蓉低声道:“可宜妃还没倒。只要她还在位上,就有反扑的可能。”
“她已经输了。”清悦翻开账册,“人心一散,再聚不起来。她现在等的是康熙一句话,可等来的不会是宽宥,而是清算。”
她合上册子,站起身:“去把胤禛叫来,今晚我要他背一遍《资治通鉴》开篇。”
安蓉应声要走,又被叫住。
“等等。”清悦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让文墨明日一早去文书房,把三月初五所有调度令副本重新誊录一份,加印骑缝章。就说——以防遗失。”
安蓉点头退下。
夜深,咸福宫内灯影昏沉。宜妃坐在炕上,面前小几空着,茶碗碎在脚边。红螺跪在角落,头埋得很低。
“皇上到底有没有下旨?”宜妃声音哑了。
“没……没有。”
“赵德全来干什么?”
“他说……例行巡查。”
“放屁!”她猛地拍桌,“他一个总管太监,会来巡查我这儿?他分明是来看我还能撑几天!”
红螺不敢吭声。
宜妃喘了几口气,忽然问:“马贵人今天去哪儿了?”
“听说……去了御花园。”
“跟谁?”
“乌雅氏,还有十四阿哥。”
宜妃闭上眼,手慢慢攥紧。“她现在连人都不躲了,光明正大走动。她知道……她知道我已经动不了了。”
她睁开眼,目光发直:“你说,皇上是不是已经看过调度令原件了?是不是已经发现……那晚的章是假的?”
红螺浑身一抖,没敢答。
宜妃喃喃:“三月初五……那天我说调度紧张,让周采买代签……可那章……那章明明是夜里盖的……谁值的夜?谁让他盖的?”
她忽然抬头:“张禄呢?他人在哪儿?”
“听说……被发去南苑了。”
“南苑?”她冷笑,“那是关人的地方。他要是老实,怎么会去那儿?”
她慢慢靠在引枕上,声音弱下去:“他们一个个都跑了……连李常在都烧了我的信……她们以为这样就能脱身?”
她闭上眼,不再说话。
红螺悄悄抬头,看见主子眼角有光闪了一下,又迅速消失。
同一时刻,永和宫灯还亮着。胤禛站在清悦对面,一字一句背诵:“臣闻天命无常,惟德是辅……”
清悦坐在灯下,一边听,一边翻着刚送来的北库巡查记录。
“继续。”她头也不抬。
胤禛清了清嗓子,接着背:“故圣人顺天应人,以法治世……”
清悦写下一行字:**咸福宫孤立,宜妃失势已成定局。**
她放下笔,抬头看了眼窗外。
乾清宫方向,灯火未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