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盘底侧那道刻痕在烛光下微微反光,映得康熙眼角一跳。他没动,也没说话,只是指尖轻轻叩了下案沿。全场静得连银匙碰杯的声音都听得清楚。
片刻后,他抬眼扫过席间众人,目光在咸福宫与延禧宫之间略停了一瞬,随即落回清悦身上。
“此物有记,事出有因。”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乌雅氏处事不惊,察微防患,可谓识大体、守规矩。”
话音落下,几位年长的妃嫔低头抿茶,有人悄悄松了口气。胤禛坐在下首,手中象牙箸轻轻一顿,抬头看向主位的母亲。她仍端坐不动,只将手中茶盏放下,袖口微动,似要起身。
康熙这话已定调——不是争宠闹剧,而是规矩被护住了。
清悦离座行礼,动作稳而不过急,声音温缓:“妾身不敢居功。宫中事务繁杂,一丝疏漏皆可酿祸。今次不过依例查核,幸赖内务房登记清晰、档册齐备,方能及时辨明器物来历。”
她顿了顿,视线略垂:“此非一人之功,实乃上下协力,恪守成规所致。”
这话出口,乾清宫西侧几席悄然起了波澜。延禧宫那位主儿指尖掐进掌心,唇色发白,面上却还得维持笑意。身旁侍女低着头,手里的帕子绞得几乎拧出水来。
咸福宫座上,那位侧首对邻座轻语:“好一个‘尽本职’,说得轻巧,谁不知她步步为营?”
话音刚落,旁边一位答应便微微侧身,似不经意地传了出去。不多时,这句低语便如细针般扎进几人耳中,反倒衬得说话之人狭隘失度。
康熙听了清悦所言,并未立刻回应,只缓缓端起茶碗吹了口气。热气拂上面颊,他眼神沉了沉。
制度优于个人——这话没说出口,但他听懂了。
这些年来,后宫纷争不断,多是因一人擅权、一言定夺而起。可清悦不同。她不靠哭诉,不靠争宠,也不靠拉拢太监宫女传话,而是把账本、单据、流程搬出来,让每一步都有据可查。哪怕今日这场风波,她也是借着旧规反制新算计,不动声色就把破绽逼了出来。
更难得的是,她得了赞,却不揽功。
“你倒是看得明白。”康熙终于开口,语气平和,“宫里最怕的就是无凭无据的猜忌。你能守住这个‘凭’字,便是替朕守住了章程。”
清悦低头应道:“妾身只愿各宫行事有据可依,不至因一时疏忽伤了和气。”
“和气?”康熙轻笑一声,“你若真图和气,就不会把那份副册递到档房去。”
清悦没辩解,只道:“妾身所做,皆在规制之内。”
康熙看着她,半晌没再说话。烛火映在他脸上,光影分明。最终,他点了点头,举杯示意乐师续奏。
箫声再起,节奏舒缓,压下了方才鼓点带来的紧绷。
宴席重新流动起来。酒过一轮,有皇子起身献诗,康熙略点头,命人赏了文房四宝。气氛渐暖,仿佛刚才那一幕从未发生。
可有些人,已经坐不住了。
延禧宫主位忽然起身,说是身子不适,向康熙告退。康熙未阻,只淡淡应了句“去吧”。她走时脚步略急,裙摆扫过门槛,险些绊倒,却没人上前扶。
咸福宫那位也未久留,待她离去不久,便借口要去给太后请安,悄然退场。
胤禛一直留意着母亲的位置。自始至终,她都没挪动过座椅,连衣角都未曾皱起。面对帝王嘉奖,她没有喜形于色;被人暗讽,她也未曾抬眼争辩。就像一棵树,风来了,枝叶微晃,根却牢牢扎在土里。
他忽然想起前几日她讲策论时说的话:“做事不怕慢,只怕断。只要流程不断,漏洞迟早能补。”
原来不只是说账目。
这时,康熙忽然问道:“胤禛,你近来功课如何?”
胤禛连忙起身拱手:“回皇阿玛,近日习读《资治通鉴》,先生批阅尚可。”
康熙点点头,又问:“那你母妃教你的实务策论,可曾写过?”
“写过一篇,题为《赋税轻重与民力消长》。”胤禛答道,“儿臣呈上后,皇阿玛曾朱批‘思虑周全’。”
康熙笑了下:“那是她写的判语好,不是你文章写得好。”
胤禛一怔,随即低头:“儿臣受教。”
康熙转向清悦:“你也别一味替他遮掩。该严的时候就得严。他将来要管事,不能只听几句道理就觉得自己懂了。”
清悦欠身:“皇上有训,妾身自当遵从。但胤禛肯下功夫,也该给他几分鼓励。”
“鼓励?”康熙哼了一声,“你们做母亲的,总是心疼孩子。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顺风顺水的好时候?”
他说完,不再看她,转而与身旁大臣谈起户部近况。
清悦退回座位,手指轻轻抚过面前的银碟边缘。碟中果品整齐摆放,一颗葡萄也没动。她没再吃,也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听着席间的谈笑。
胤禛偷偷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如常,心中却莫名踏实下来。
他知道,今晚这一局,母亲赢了。但她赢的方式,不是掀桌,也不是反击,而是让所有人看清——什么叫规矩立得住,人就不怕风浪。
远处传来更鼓声,已是戌末。宴会尚未散,但已有宫人悄悄收拾残席。一名小太监捧着空托盘走过,脚步匆匆,差点撞上柱子。
清悦的目光追了一下那托盘底部——平整无痕,显然不是先前那只。
她收回视线,正欲端茶,忽见康熙身边的大太监赵德全快步走来,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清悦听完,只微微颔首,未起身,也未慌乱。
赵德全退下后,她依旧坐着,左手轻轻按住抽屉边缘,右手缓缓放下茶盏。
抽屉里,那份《宫务时效考评草案》静静躺着,纸角已被摩挲得有些发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