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悦合上袖中那本薄册,指尖在封皮边缘轻轻一压,将它重新藏进衣襟。她站起身,理了理领口的扣襻,又抬手抚平裙褶上的微皱。安蓉捧着披帛进来时,她正对着铜盆净手,水珠从指节滑落,滴入盆中。
“取那条素色绣兰的。”
安蓉应声递上。清悦接过,由宫女替她搭在肩头,系带时动作轻缓,不紧不慢。她没有照镜,只道:“走吧。”
慈宁宫的路不近,但她走得稳。天光尚早,风里带着冻意,脚下的青砖泛着冷白。她一路未语,脑中却已过了一遍近来几桩事:宜妃降位、新宠失势、六库新规推行、胤禛策论得赞……哪一件都够人嚼舌根。太后素来不问琐务,此刻召见,必是有人言语传到了上头。
进了慈宁宫正殿,内侍通禀后引她入内。太后坐在南窗下的炕上,手里捻着一串檀木佛珠,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并未立刻开口。
“臣妾乌雅氏,叩见太后。”
“起来吧。”太后声音不高,也不冷,“坐。”
清悦谢过,在下首锦墩落座,脊背挺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
“听说你这几日忙得很。”太后开了口,语气像闲话家常,“前些日子处置了几个人,动静不小。”
“回太后,是查实有人虚报耗材、代签月例,按内务府《宫婢章程》第三十七条,该当革役或降等。”
“哦?”太后略抬眼,“你是依章程办的?”
“每一笔都有底账可查。刘妈十二次代签脂粉单据,字迹歪斜;延禧宫管事谎称急症告病,大夫收银造假;赵禄虽未动手,但有旁人递话试探。证据齐全,才敢呈报皇上定夺。”
太后点头,又问:“那你为何罚得重?一个刷马桶三年,一个永不录用?”
“规矩若松一分,下面便敢进一丈。”清悦语气平稳,“今日纵他多报十匹布,明日就敢动炭薪军料。臣妾不敢因人废法,也不敢因情坏规。”
太后沉默片刻,忽然换了话题:“胤禛呢?近来可还用功?”
提到儿子,清悦神色微缓:“每日寅正起读,辰初听讲实务,写短札、改策论,不曾懈怠。前些日子农政策论得了皇阿玛批红,他也没张扬,只回来问哪里还能再细。”
“他倒沉得住气。”太后微微颔首,“有人说你教他太严,连八阿哥骑射邀他都不许去。”
“并非不许。”清悦摇头,“臣妾只说,交友不必拒,也不必迎。人在高位,总有人想借他的名头行事。与其卷入无谓纷争,不如把功夫下在自己身上。”
太后看着她,眼神渐渐少了审视,多了几分探究:“外头也有人说,你如今掌六库、核月例、统采办,权柄过重,怕是要效仿前朝后宫干政之例。”
清悦当即离座跪下,声音不颤:“臣妾所行,皆奉皇上旨意。六库核验是圣上亲授,节庆统筹亦经乾清宫允准。每项新规出台,必先拟章程送阅,待朱批回来才敢施行。若有半分逾矩,愿听太后训诫,甘受责罚。”
殿内一时安静。佛珠在太后手中缓缓转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过了许久,她才道:“起来吧。”
清悦起身,依旧垂目而立。
“你是个明白人。”太后语气终于松了些,“宫里这些年,争的争,闹的闹,要么为宠,要么为子。你倒好,不争宠,也不鼓动儿子出头。反倒把宫务理得井井有条。”
“臣妾只是觉得,宫里安稳,皇子才能安心读书做事。”
“那你图什么?”太后忽问。
清悦顿了顿,答:“图个心安罢了。臣妾出身不高,能有今日,全赖皇恩浩荡。只愿胤禛长大后,提起母亲,能说一句‘她没给谁添过乱’,就够了。”
太后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嘴角微动,像是笑了下,又不像。
“你坐下。”
清悦复又落座。
“年终增赏银的事,我也听说了。”太后道,“还让低阶宫女学账目,轮值档房?”
“是。罚一人,是为了立规;奖一批,才是稳局。”
太后轻轻点了点头:“这话说得实在。”
她停了停,又道:“胤禛那孩子,最近写的策论,可是你指点的?”
“臣妾只提问题,不代写答案。他写完,我问他依据何在,数据从哪来,有没有想过反例。至于最终成文,全是他的心思。”
“难怪思虑周全。”太后淡淡道,“皇上看重的,不是谁说得响亮,是谁做事踏实。”
清悦低头:“臣妾也常这么劝他——少求显达,但求无愧于心。”
太后没再说话,只抬手拨了拨炉边的熏香盖子,袅袅青烟升腾而起。殿外传来更鼓声,一下,又一下。
良久,她才道:“你回去吧。”
清悦起身行礼:“臣妾告退。”
走出慈宁宫大门时,日头已高了些。风吹在脸上,仍刺骨地凉。她脚步未停,神色如常,仿佛刚刚经历的不是一场关乎信任的审问,而只是一次寻常问话。
安蓉跟在身后,低声问:“娘娘,可要回永和宫歇一歇?”
清悦没答,只道:“明日辰时前,把上月各宫炭薪合规明细再誊一份。”
“是。”
“加注三级签押流程,另附抽检验收记录。”
安蓉应下。两人一路无言,穿过长廊,绕过角门,眼看永和宫的檐角已在眼前。
清悦忽然驻足,望了一眼天色。灰云低垂,似雪未落。
她收回目光,迈步向前。
宫门前石阶上,一片枯叶被风卷着,贴地打了个旋,又静静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