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落地一半,边角沾了泥。清悦脚步未停,只抬眼扫过那内侍胸前的黄封字号,便径直往前走。安蓉紧随其后,低声道:“是户部递进来的急报。”清悦没应声,只微微颔首,袖中手指轻轻掐了一下掌心——她记得今早尚未到奏报送抄时辰,这封却从乾清宫方向直奔永和宫侧廊而来,路径不对。
到了角门拐处,她才停下,对安蓉道:“去档房查三日内所有由户部递入的奏报底单,尤其是带朱批‘速呈’字样的。再让文墨去礼部当值小吏那里坐一坐,问问他昨夜有没有见着王尚书进宫。”
安蓉点头要走,又被叫住。“别提名字,只说打听近来朝会上谁被点到得多。”清悦声音压得极低,“还有,看看北库这两天有没有接过来自咸福宫的补领单。”
她转身回东暖阁,路上遇着一个小太监捧着茶盘往弘文馆去,脚步比平日快。她多看了两眼,记下他腰间佩牌的编号。进了屋,也不坐,先打开抽屉取出一本薄册,翻到户部官员名录那页,用指甲在王姓条目上轻轻划了一道。
天将午,安蓉回来,脸色微变。“王大人昨夜被参了,弹劾折子列了三条:虚报采买、勾结商贾、私调库银。今日早朝后,皇上命他停职待查,差人锁拿。”
清悦合上册子,放在灯下照了照纸背透出的字痕。“谁上的折子?”
“兵部侍郎周大人牵头,还有两位御史联名。”
“周大人……”清悦轻声念了一遍,想起前些日子六库账面异常时,曾见过一份由兵部核销的军需布匹单据,上面有相似笔迹。她搁下册子,“咸福宫那边呢?”
“李常在昨儿晚饭没动筷子,夜里召了个老嬷嬷进去,待了半个时辰。今晨又让人去西配库取旧账本,说是核对冬衣发放,可吴公公说她连翻都没翻就退回来了。”
清悦点头。“她在等消息。一旦王大人倒台,她在宫里就没了靠山。”
她起身走到案前,提笔写了几个字:“静、察、待”,然后吹干墨迹,塞进火漆封口的小匣子里,交给安蓉。“送去给胤禛书房的春杏,让她亲手交给他,别让旁人看见。”
刚送走安蓉,胤禛来了。他站在门口,额上还带着汗意,像是快步走来的。
“额娘,我听说……户部出了事?”
清悦让他进来,关上门。“你听谁说的?”
“弘文馆值守太监议论了几句,我没应声,但听见提了王尚书的名字。”
“那你以为这事跟咱们有关?”
胤禛一顿。“我不插手政务,自然无关。”
“可你昨日策论里写的‘银贵民困’,正是这次弹劾的由头之一。”清悦看着他,“王大人主张折银征税,说是为了转运便利。可你知道为什么他非要推这个?”
胤禛摇头。
“因为他背后有一批人靠采买银两赚差价。百姓卖粮换银,银价越高,他们赚得越多。你写那篇策论时,是在讲实情;可有人听了,会觉得你在打他们的脸。”
胤禛脸色微变。
“所以你现在最该做的,不是争功,也不是辩解。”清悦声音沉下来,“是闭嘴。风起的时候,站得最高的人最容易被刮倒。你要做的,是蹲下身子,看清风从哪来。”
胤禛低头想了会儿,低声问:“那我还能写实务策论吗?”
“能写,但别急着递上去。先存着,等风过了再说。”清悦顿了顿,“记住一句话:政不出中书,祸必入六宫。外头的事,最后都会落到宫里来。你现在每说一句话,都可能被人拿来当枪使。”
胤禛缓缓点头,转身要走。
“等等。”清悦从案上抽出一张纸递给他,“这是我昨夜整理的田赋数据修正表,你拿回去对照着改你的答卷。别让人挑出错处。”
胤禛接过,退出门外。
清悦坐回灯下,翻开另一本册子。这是文墨刚送来的礼部廷议记录摘要。她一页页看过去,目光停在一条批注上:“王氏所荐补员,皆查无实绩,疑为私党。”
她正欲合上,忽听外头脚步轻响。安蓉进来,手里拿着半张烧焦的纸片。
“是从咸福宫废纸篓里捞出来的,夹在果皮底下。原是要倒炉灰的,被我拦下了。”
清悦接过,对着烛光细看。纸上残留几行字,其中一行勉强可辨:“……事若败,宜速断……”
她指尖摩挲着残边,忽然问:“今夜谁当值去乾清宫收废纸?”
“是小顺子。”
“让他明日休一日,赏他半吊钱,就说他近日辛苦。”
安蓉明白意思,点头退下。
清悦起身走到窗前。夜色已深,远处几处宫灯还亮着,其中一处正是咸福宫偏殿。她盯着看了片刻,回身吹熄了灯。
黑暗中,她坐在椅上没动。手指轻轻敲着扶手,一下,一下,像在数更漏。
不知过了多久,春杏悄悄进来,在她耳边说了几句。清悦听完,只道:“知道了。让他照我说的做,别慌。”
春杏退下后,她从袖中摸出一枚铜钱,在掌心翻了个面。正面朝上。她没笑,也没叹气,只是把铜钱放进抽屉底层,压在一叠旧文书下面。
半夜,文墨冒雨赶来,披着油布斗篷,脸上带着湿气。
“查到了。王大人名下三个亲信,今夜都被带走。其中一个招了,说李常在入宫前,曾在王家做过文书抄录。”
清悦坐在灯下,听着,没打断。
“还有,”文墨压低声音,“咸福宫今晚传了太医,说是李常在心悸晕厥。可太医诊完,开的是安神汤,没写病因。”
清悦点点头。“她撑不住了。”
文墨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盯紧些?怕她做出什么事。”
“盯,但别惊动。”清悦声音很轻,“让她觉得还有路可走,才不会拼命。”
文墨走后,清悦独自坐着。窗外雨声渐密,檐水滴在石阶上,一声一声。
她拉开抽屉,取出那半页残简——是从今日送抄底单里挑出来的,上有“户部王大人革职锁拿”八字,墨色浓重,显然是刚写下不久。
她盯着那八个字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吹熄了烛火。
黑暗中,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风要来了。”
屋外,雨还在下。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照亮了她手中的残纸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