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安蓉捧着一摞文书从西廊进来,脚步放得极轻。清悦正伏案写着什么,听见动静也没抬头,只道:“放在边上。”
安蓉应了声,将折子码在案角,又低声回:“十四阿哥身边的小太监刚来过,说四阿哥已在养心殿东厢候着,昨儿那本《资治通鉴辑要》也带去了。”
清悦笔尖一顿,墨点落在纸上,晕开一小团。她没擦,只轻轻吹了吹,说了句:“知道了。”
那边厢,胤禛已坐了半个时辰。
晨光斜照进窗棂,书案上摊着昨日帝师出的策论题:“《春秋》书灾异,其意何在?”旁侧还有一行小字:须引史实为证,不得空谈义理。
他翻了几页《通鉴》,指尖停在一段记述上——贞观八年,关中大旱,太宗减膳撤乐,开仓赈民,亲审冤狱。他默念数遍,提笔写下:“《春秋》所记灾异,非止天变,实为人政之镜。圣王见灾而惧,修德以应天;暴君掩耳盗铃,终致民离邦瘁……”
写到此处,他顿了顿,想起清悦前些日子在书房说的话:“你读史,别光看谁打了胜仗、谁升了官。要看那时候的老百姓,饭碗里有没有米,夜里敢不敢开门。”
于是他又添了一句:“仁政不在庙堂高论,而在察民瘼、均赋役、慎刑罚。若岁饥而库盈,边宁而民困,则虽四海升平,亦如华屋覆霜。”
搁笔时,日头已高。
帝师踱步过来,手里拿着几份答卷,一路看下来,眉头越皱越紧。待看到胤禛这篇,脚步忽然停住,连看了三遍,最后点头道:“这几句,有根。”
胤禛低头,没说话。
“你这‘华屋覆霜’用得好。”帝师缓缓坐下,“前头几位阿哥都说《春秋》重礼法、正名分,说得都对,可隔了一层。你是真往里走了一步。”
胤禛仍低着头,只轻声道:“回先生,是有人教我,读书要读到人心里去。”
帝师笑了笑,没再问。
考核结果午后便传开了。胤禛的名字排在首位,评语只有四个字:“通经致用”。
他回来时,天色未暗,永和宫院中那株老海棠正落着花。清悦坐在书房里,正翻一本旧册子,听见脚步声抬眼一看,是他。
“回来了?”她问。
“嗯。”胤禛解下外袍递给身后小太监,自己走到案前,“今日考了《春秋》大义,还有屯田策问。”
清悦合上册子,“说说看。”
“我说,《春秋》记灾,是提醒君主要听百姓的声音。又举了贞观年间的事,说仁政不在口号,而在粮价、徭役、讼狱这些事上。”他顿了顿,“先生说我像谁讲话——我说,像您平时教我的那样。”
清悦听了,没立刻接话。她站起身,绕过案几走到他面前,伸手替他理了理领口。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
“你能懂这些话里的分量,”她说,“比拿第一更让我安心。”
胤禛怔了一下,抬头看她。她脸上没什么激动神色,也没有笑,可眼神是软的,像春水初融。
他忽然觉得喉咙有点发紧。
清悦退后半步,转身回到案前,重新翻开那本册子。这不是新本,边角磨得发毛,封皮上写着“课业录”三个字,里头密密麻麻记着他自八岁起每旬的功课、批语、错漏与进步。
她一页页翻过去,指尖划过一行行字迹。起初多是“解义浮泛”“策论无骨”,后来渐渐有了“思路渐清”“能见深层”。到了去年冬,已是“立论有据,不随众言”。
她在最新一页空白处停下笔,想了想,写下一句:“宜引通经致用之臣与之论学。”
写完,她没盖笔帽,任毛笔悬在纸面之上。
胤禛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窗外风动,一片海棠花瓣飘进来,落在桌角,她也没察觉。
他知道她又在想以后的事了。
这些年来,她从不夸他聪明,也不鼓动他争强好胜。她总说:“本事不是用来显摆的,是用来扛事的。”她教他看账册、识人心、辨虚实,甚至让他背各州县的田亩数字,当时他不解,如今才明白,那些都不是为了应付考试,而是为了有一天,他能真正看得懂这片江山是怎么运转的。
“额娘。”他忽然开口。
清悦没回头,“嗯?”
“我会走稳的。”
她这才转过身,看着他。少年身形已抽高,眉目间少了稚气,多了沉静。他不像其他阿哥那样急于表现,也不因得赞就得意。他知道什么是重要的,什么只是热闹。
她点点头,“我知道。”
然后她重新提笔,在方才那句话下面又添了一行小字:“先择人,再论道。勿近巧言令色者。”
胤禛没再说话,只静静站着。
片刻后,清悦合上册子,吹熄了灯芯一侧的蜡烛。屋里暗了一半,她仍坐着,手搭在那本课业录上,像守着一段没人看见的岁月。
外面传来巡夜太监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慢慢走远。
她忽然问:“明日还要去东厢读书?”
“是,先生说明日讲《孟子·梁惠王》。”
“那你早点歇。”
胤禛应了声,转身往外走。临出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
清悦依旧坐在那儿,手指轻轻摩挲着册子的边沿,目光落在未熄的烛火上,火苗微微晃,映在她眼里,像藏着一团不肯睡去的光。
他轻轻带上门。
屋内只剩一人一桌一册一灯。
清悦抽出一张素笺,铺在案上,提笔欲写,却又停住。她盯着烛火看了很久,终于落下第一笔:“拟寻几位讲实学者,择机引见四阿哥。学问之路,需有同行者。”
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